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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我当时很不礼貌地问了一句。

她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第一种,挥霍。我不停地烧钱,远远超出了限度,这也是一种麻醉。不少人用这种办法缓解痛苦。可是这会给其他许多人造成痛苦。因为钱不是无缘故地得来的,平常说血汗钱嘛。这种办法比较起来更是罪孽深重。可是没有办法,我不挥霍已经不能活。”

难得她会这么直率。其他的三种不用解释了,例子多得不得了。我见过天天泡在酒里的人,最后就那么死了。有几个酗酒的人是生气勃勃的、能够较真的人?吸毒者更不用说了。至于滥交的人,我还比较陌生,因为这大概还不止于一般的花花公子式的人物吧——她可能猜到了,喝了一大口饮料,看着我说:“我有一位女伴就是这样的人,她不是坏人。她看上去什么都有了,可就是绝望,对生活绝望。她几乎每天都要找一个男友,有时更多。她用这种办法来麻醉自己。她多么可怜。我问她为什么不能尝试别的办法——更有想象力、更有难度的方法?她摇头,说做不到了。还有一个男子看上去很不错的,事业各方面也相当好的,也采用了这种办法。这个男人也是每天都要找女人。他们真是可怜。他们以这种办法打发绝望,就会更加绝望。其中的一个已经完了,那个可怕的后果很快显现出来……其实他们都逃不脱那个结局。当然,没法不悲惨……”

“有的人出家了……”我打断她的话。

“是啊,这比起如上的那四种方法,较有想象力一点。”

我琢磨着。我在问自己是不是已经绝望?我发现常常要答一句:是的。但是我在用这四种方法之外的什么来麻醉自己吗?如果是,那么它无论多么有想象力,在本质上又与那四种方法有什么区别呢?这一问,吓出了一身冷汗。

关键问题是我要告别绝望。

人不能绝望。如果绝望了,可要赶紧走出来啊……

△我逃脱之路上的居处没有告诉老健他们。在匆忙的那一刻,我支吾了一下,说会设法找到他们,回避了这个要命的问题。我一个人时想起这个就不安。可是没有办法。我不能太大意——这与信任与否没有关系,这是逃脱的一个规则。

正像我不让他们相互联络使用电话一样,这也是一个规则。保卫部那些人已经动用了高科技,你不遵守这个规则就得付出巨大代价。我对老健他们给予我的无微不至的关怀、特别是信任会永远感激——那么对照自己的提防,就显出了某种冷酷。城市人和小知识分子的戒备心出现了。可是我不敢让他身边的人知道我的行踪。那些人因为善良或其他会口不择言,然后就是暴露。

比起正规缉拿人员,保卫部和刀脸他们已经是更难对付的一伙。这一伙因为金钱的魔力,已经变成了一架高效运转的机器。这机器效率空前。没有信仰也没有金钱的队伍,最后要败在有金钱的队伍手下。当然,金钱的队伍比信仰的队伍还是要差一筹。问题是现在已经没有信仰的队伍。所以刀脸、还有保卫部这一伙就成了最厉害的角色。

△我最艰难的日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艰难。查查会比我更苦——她或者正痛不欲生呢。她需要选择的是哈姆雷特说过的那句名言:“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她不是一个深中实用主义蛊毒的人,所以她才美丽,才有那样的严峻选择。没有人会明白她的离去包含了什么,只有我——两人当中的一个才知道。

她不会背叛我。她在用自己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东西在保护我。所以,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安逸这么小心翼翼?我不该做个胆小鬼了。

想起这些,就对平原上的愤怒冲决毫不畏惧了。

我甚至在想,她柔弱的双手有一天会攥紧什么、会杀死那个家伙?老天,求求你吧,你放下吧,这不是你做的事情。这样的血脉贲张的时刻留给男儿吧,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那个混蛋竟然在后来不让她登台演出。他只让她在隐秘的居处化妆演唱过。只凭这一条,这家伙就该死。这家伙的父亲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看看那副嘴脸吧。

更多的细节她不曾讲过。我知道这是因为她的善良,她害怕伤害我。她不愿将一些抹不掉的记忆留给自己的爱人。

我们分手后另有一次极短的相处时间。除了说话,就没有别的事情。我们没有过于亲近。她叫自己“脏人”。我也叫自己“脏人”。两个不干不净的人在一起诅咒着,忘记了温存。这样的世界啊,谁干净得起来呢?

△如果没有巨大的噪音,朋友的那个草炭厂该是多么好的隐居地。机器隆隆,在粉碎秸秆之类。什么都粉碎了。人类的幸福有多少是被这噪音给粉碎的?我看很多很多。人一路奔逃,有时就为了躲开这无时不在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