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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感到的愧疚,就是老健他们现在的处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不能回到自己的家园了。这其中的部分责任需要我来负吗?我想是的。我在事情的一开始应该有更周密的设想、更好的建议。实际上我对现实的严重性估计不足。

老健他们很乐观也很有勇气地接受了目前的处境。这让人钦佩,却并不能减轻我的自责。苇子、老冬子,所有牵扯在这个事件中的人一次次出现在梦里。他们一生或半生就这样浪迹下去?何时才是个头呢?

他们与我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人。我能够独行,他们不能;还有,他们有自己的一片土地。

宁这个家伙也有自己的一片土地啊!想到这里,突然也就明白了他与我到底有什么不同了……

△一遍遍看查查的录像。《锁麟囊》。不知道多少遍了。这不是人间的声音,这是一种酒。是的,人有各种陶醉,我找到了一种,不能自拔。她在那个世界里生活着,从头至尾地走下来。我极力想进入那个世界,一只脚跨了进去。那个世界用一根绳子拴住了我的脚,从此我就不再自由了。

我常常陷入奇怪的想象,即从头回忆我所理解和看到的查查——从躯体到灵魂。我想得很细,但从来不敢、从来都怕亵渎了她。我越来越觉得她是上天以某种方式投放下来的一个异物,她原本就不属于我们人间。没有瑕疵。没发现瑕疵。如果有,那也不是她的,而是肮脏的当下沾在她身上的。

结果她给沾脏了一些。所以说我们所有人生存的这个地方是有罪的。

还有她的服装,那时候的服装,我觉得美极了。色彩绚丽,与那个时空正相匹配。睡梦中,她把我领走了,远去登州。“登州发大水了,”她在梦中对我说,“我的孩子冲散了,他不知是死是活……”她呜呜哭泣。后来,后来是喜剧的结局,孩子找到了,她无比幸福地唱道:“又给我珠归掌上!”

竟然于朦胧中觉得我和她的孩子失而复得了,感动得泪水涟涟。是啊,我们如果有一个孩子,那会是另一种情形了。

△一方面是无比精致的艺术,一方面是粗粝吓人的生活,人夹在这二者中间,会多么苦。除非他是个傻子,是个麻木的家伙。我因此而愿意在一片黄土流沙上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既源自想象,又具备现实的依据。我先行一步的朋友说明了这一点。

多少向基金会的她透露了这个计划。因为是人生的大计划,我想向她说一说。她是我第二个将自己交付过的人,因此我不能也无力超越。我想无论是她还是自己,都领悟到了这一点。她绝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她自有可尊敬的地方。

对我的计划她未置可否。她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即是否可以在高原地区施行一个基金会的顶目?如果这样,我仍然还是基金会的人。我在心里却悄声说:“换言之,我还是你的人。”我没有说出来。我害怕揭破她的想法。她真的喜欢我,对我的长期离去会有一种沮丧,短时间可能战胜不了。我在这次对话中曾在脑海中蹦出一个问号:我是谁?

我要回答这个问号可不容易。

还没有回答呢。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听到我一个字的同意。是的,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我因为厌恶才走开?她不再劝阻我说服我,但一定要让我带上一大笔钱,不管我做什么,为了安全,她说我需要这笔钱。我不需要。有了这笔钱,我就毁掉了一半,还谈什么安全。

最后她说:你经常回来吧,就像休假一样。你不能老在那里。你听到了吗?

我点点头。我听到了。我如果经常回来,我为什么还要走开呢?

△我身上带有累累创伤,这创伤有我尊敬的人留下的,也有我心爱的人留下的。他人是否如此?不为人知的创伤,隐秘的创伤?它们交叠一起,压迫我的心。只有深夜时分,我才能感知它们的疼。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康复?快二十年、三十年了,还不够吗?还要我等待多久呢?

我也给别人留下了创伤。人生就是相互损害、挫伤、折磨,有意或无意。不管怎么说,人生都是这样。你如果能够稍稍认真地追究以往,就会同意这个说法。

人宽容下来,才能活下去。谅解他人吧,给予一点原谅。原谅了之后就是爱,爱他们——为相逢,为相识和交往,为更进一步的那些事情。如果有了肉体的接触,那么应该十二分地珍惜。背叛了致命经历的人,会是世界上最冷酷最无义的人。

△基金会的她曾经对我概括,说人的一生大约有四种办法——这四种都是下策——来回应自己的绝望:一是挥霍;二是醉酒;三是吸毒;四是滥交。这四种办法既古老又常见,是无能的、没有想象力的人愿意就近踏上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