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久视(第7/13页)

“哈斯勒尔,我还在等一个消息。”乌质勒沉默良久,才道,“今晚就在这大楚岭前驻扎最后一宿,假如明天黎明之前消息还不到,我们就一举奔袭碎叶,再不回头!”

这一夜乌质勒始终没有合过眼,就在天山雪峰被第一缕朝霞染红时,从庭州方向真的跑来了一匹快马,马上是乌质勒特意留在庭州等候消息的阿威。阿威满面风尘地赶到乌质勒的面前,翻身落马从怀里掏出封书信:“王子殿下,蒙丹公主让我死也要追上您!”

乌质勒将信一把夺过,读罢他将信在手中捏成一团。面对碎叶的方向,乌质勒眯起双目,看了许久许久,终于飞身跃上墨风,高声喊喝:“兄弟们,碎叶有变,我们不去了!立即撤回庭州!”

返回庭州的路途上,乌质勒的脸色一直暗黑如夜,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独自驱驰着墨风,发泄似的在沙陀碛上狂奔。乌质勒心乱如麻,强烈的挫折感令他窒息,更让他心情沉重的,是孤立无援的恐惧和慌乱。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仅靠自己一个人,和手下这些悍勇有余、智计不足的突骑施兵将,是无法完成复国大计的。乌质勒迫切地需要帮手,一个像袁从英这样有勇有谋、赤胆忠心的帮手!

在沙陀碛的中央地带,他们又一次经过伊柏泰。经过前段时间风沙不停地吹袭和覆盖,本来还隐约可见的残骸被彻底地掩埋在层层黄沙之下,成了大片平坦的沙原。如今踏足伊柏泰之上,已经分毫辨别不出当初的模样,脚踩在沙地上,也再感觉不到半点起伏。

正是大漠中难得的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周围一丝风都没有,乌质勒一人一骑,呆呆地在这片万籁俱寂的原野中央,站立了很长时间。他觉得心酸,更觉得遗憾,袁从英出生入死所创造出的大好机遇,他居然不能好好把握。回味彼时,他几乎是要挟和逼迫着袁从英做出了为自己效力的承诺,乌质勒痛心疾首,难以自持。他叫来哈斯勒尔,咬牙切齿地再下命令,加强人手,继续日夜不停地搜索袁从英的踪迹,不仅要在伊柏泰的周边,而且要在整个沙陀碛,乃至沙陀碛外的各处草场绿洲,所有的地方寻找!总之,乌质勒发誓,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把袁从英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庭州城劫后余生,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狂欢的味道。但是对裴素云来说,周围五彩斑斓的一切都与她隔绝,无从吸引她的注意,她现在每天只做两件事情:照顾安儿;向乌质勒和蒙丹打听袁从英的消息。这天午后,她又来到乾门邸店。

自狄仁杰解除了对乌质勒和其队伍的拘禁后,和过去一样,乌质勒将大部队驻扎在沙陀碛东北方向的大草原上。自己则包下乾门邸店的整个三层,作为在庭州城内的居所。蒙丹和狄景晖也一起住在乾门邸店。几天前乌质勒带兵出征,还特意留下一部分人手,让蒙丹继续率领着四处寻找袁从英。虽然乌质勒再三表示,一旦有任何发现都会立即通知裴素云,但裴素云仍旧每天亲自来邸店探问。她来时只在楼下大堂内站立,静静地等待乌质勒派阿威去和她说一句日日不变的话,随后便转身离去。起初蒙丹、狄景晖还过去和她交谈几句,然而面对面时的伤恸与日俱增,很快就到了锥心刺骨的地步。几天之后,他们便纷纷避而不见了。

今天的乾门邸店有些异常,裴素云在楼下大堂内等待许久,看不见一个乌质勒的人,好几天没见到阿威了,蒙丹和狄景晖也找不到。她犹豫再三,终于慢慢走向楼梯。乾门邸店的伙计都认识裴素云,也知道乌质勒对她十分尊重,因此无人阻拦。裴素云拾级而上,好似腾云驾雾一般,神思恍惚中已站在三楼的走廊上。

还是和那天一样,整条狭窄的走廊上没有半点儿声响。面前就是那天的屋子,她抬手徐徐推开房门。屋里空无一人,陈设一如当初,临街的窗户也像那天一般半启,阳光斜斜投入,窗外炎炎酷暑,屋内淡抹清凉,连木地板上的斑驳都分毫不差。裴素云的视线模糊了,她将脊背靠上木板壁,微微合起眼睛,耳边似乎又响起他的脚步声。她仿佛失去知觉般直挺挺地站着,直到此刻,她才能面对心中最真实的情感,才敢承认,自己爱得有多么卑微和怯懦。

就是在这里,在那个漫长的下午,裴素云将自己发誓用生命保护的家族秘密,几乎毫无保留地向袁从英坦白。啊,不,她还是保留了一些秘密的,不多,其实也并不重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样做的唯一目的,是为了能有机会再见到他。

十年前,裴梦鹤被蔺天机设毒蛊致死,在最后的时刻他向女儿忏悔,悔不该为了达成目的用女儿做诱饵,亲手葬送了女儿的幸福。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可怕夜晚,奄奄一息的裴梦鹤死命抓住裴素云的手,挣着最后的一口气对她说,他们一家为了伊柏泰已经付出了太多,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值得、多么的虚妄,可是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