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基摩人(第7/8页)

同时,她听到斯齐特医生的声音,它一清二楚地说道:“你知道,那女孩的牙齿没准是被撞掉的,在哪次吵架的时候。”

这是斯齐特医生熟悉的、有条有理的声音,它要求你应当认清某些事实,某些条件。不过她还从中听出了一些新鲜的意思—一种会心的、自然的满足感。他不仅仅是悲哀的,不仅仅逆来顺受着,而且还因为某些事情如其所是而心满意足着。这种满足感深藏在他的声音里,呼应着她体内松动的感觉。她感到一种生理上的羞耻和厌恶,一种仿佛从胃部扩散出来的热度。这个会过去,这波浪潮会退却,可这种厌恶的感觉不会消失。从你心里散发出的厌恶、恶心、不快,可以比痛苦更糟。它会比痛苦更令人难以忍受。想到这个,并给她的感觉定了一些名目之后,她终于稍稍平静。想必是飞行的陌生感,还有酒精,还有女孩带来的困惑,或许还有某种病毒,让她不自在。斯齐特医生的声音与真正的幻觉相差无几,不过毕竟不是幻觉。她知道是自己炮制出了它。她炮制出了它,以便可以扭头躲开它,因为她是那样恨他。要是这感觉变成真的,要是这样一种幻觉征服了她,那她的处境可就太悲惨了,想想都可怕。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做着深呼吸,假装自己快睡着了。她开始给自己讲故事,故事中各种事情都变得更加顺利。假设女孩刚才跟她去了飞机后部,假设她们有机会交谈,那会怎样?故事不知怎的发展到了火奴鲁鲁的候机室。玛丽·乔看到自己坐在软垫椅子上,房间里装饰着矮小的盆栽棕榈树。男人和女孩从她面前走过。女孩拎着购物袋走在前面。男人把旅行包甩在肩膀上,抓着雨伞。他用卷起来的雨伞一头捣捣女孩。并非想伤害她,甚至都不是为了吓唬她。只是一个玩笑。女孩小跑着,咯咯笑,带着一种深深的道歉、发窘、无助、好脾气的神情看看四周。然后玛丽·乔迎上她的目光,男人对此毫无觉察。玛丽·乔站起身,穿过候机室,走进女洗手间这个明亮的、铺着瓷砖的避难所。

这回女孩果真跟在她身后。

玛丽·乔打开冷水,以一种鼓励的姿态,用水泼泼自己的脸。

她敦促女孩也这么做。

她平静地、不容置疑地跟她说话。

“对啦。给你的脸降点温,让头脑清醒点。你必须清醒地思考,必须非常清醒地思考。对啦。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你害怕的是什么?别怕。他进不来这里。我们有时间。你可以告诉我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我可以跟当局联系。”

不过,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玛丽·乔陷入了僵局,她的梦—因为她正在做梦—笨拙地将这个转译为水槽底部搪瓷脱落的地方露出的一块歪歪扭扭、出乎意料的铁锈。

这个女洗手间保养得够糟的。

“热带地区都像这样吗?”玛丽·乔问站在旁边水槽前的女人,女人用手掩住她的水槽,好像不想让玛丽·乔看或者用它。(并不是说玛丽·乔想这么做。)她是个高大、白发、穿红纱丽的女人,貌似在女洗手间里颇有权威。玛丽·乔四处寻找爱斯基摩女孩,吃惊地发现她躺在地上。她缩小了,长得跟橡皮人似的,一张洋娃娃一样粗糙的脸。不过真正惊人的在于她的脑袋从身体上脱落了,尽管仍由一根内部的松紧带连着。

“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白发女人说,玛丽·乔觉得指的是你自己的惩罚方式。她知道自己不必担心—她不用负责,又不是她打了女孩或者把她推到地上。那女人准是疯了。

“抱歉,”她说,“我得回飞机了。”

不过这是后来的事,她们已不在女洗手间里了。她们回到了斯齐特医生的诊所。玛丽·乔隐隐察觉到事情有点混乱,令她无所适从,时间中出现了一段莫名其妙的缺失。她仍旧惦记着要回到飞机上,可上哪儿去找候机室,又如何去火奴鲁鲁呢?

一个高大的、完全裹着绷带的人形被抬过,玛丽·乔急于搞清那是谁,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会送一个烧伤患者来这里。

穿红纱丽的女人也在。她非常友好地问玛丽·乔:“判决[2]是在花园里吗?”

这或许意味着玛丽·乔仍旧要因为什么事受指控,花园里正进行判决呢。另一方面,“判决”也可能指的是斯齐特医生。女人想说的或许是“伯爵”,只是发音不准。要真是那样,那她准是在嘲讽他。管他叫“伯爵”是个玩笑,“在花园里”也意味深长,玛丽·乔要琢磨出它的含义,得绞尽脑汁才行。

不过女人张开手,给玛丽·乔看几朵小小的蓝色花—像雪花,却是蓝色的—她解释说这些就是“攀蕨”,“攀蕨”指的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