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斯基摩人(第6/8页)

如果要采取什么措施,女孩得自己说点什么。

不提出要求,就得不到帮助。

得说出你要什么。

得开口。

玛丽·乔慢慢走回座位,一路上注意着女孩有没有行动,有没有坐在别处。她寻找着那个梳着马尾辫的硕大驯服的脑袋。

哪里都不见。

不过快回到座位时,她看到女孩已经挪动了。她坐回原来的位置,在男人旁边。他们又要了两杯威士忌。

或许他趁她起身之后,把女孩拽了回去,强迫她坐在身边。玛丽·乔该让女孩先走的。不过当时能说服她,让她明白吗?女孩真的明白她有意相助吗?

玛丽·乔站在过道上穿外套。她低头看着那两人,但他们都没看她。她坐下,打开阅读灯又关上。电影已经没人看了。希腊宝宝正在哭闹,做爸爸的抱着他在过道上来回走动。印度小女孩们彼此依偎着,她们的小弟弟在妈妈窄窄的大腿上睡着了。

斯齐特医生会让玛丽·乔很快就明白过来。有些关心—他让她承认过这点—实属无事生非、自作主张。人们出于自作主张的好心,每每会惹出麻烦,而不是做好事。这次她就差点如此。

不错。不过他自己总是关心着人们的体内,关心着他们的胸腔内部。要是这女孩心脏有毛病,哪怕她比现在大上二十岁,四十岁,哪怕她的生活根本就是一团糟,等同废物,脑子因为酗酒而荒废近半—就算如此,他也会全力治疗。他会毫无保留,为了这样的拯救或者说拯救的努力而竭尽全力。要是事关真正的心脏,要是事关人们胸膛里血淋淋、怦怦跳、承受重负的心脏。

斯齐特医生的声音里有种隐隐的悲哀。不仅是他的声音,他的呼吸也是悲哀的。在电话里,还没听到他的声音,你就能感到一种无药可救、平静得体的悲伤从他的呼吸中传来。要是告诉他这个,他会不高兴。不是说他特别希望你觉得他开心,而是他会认为有人断言他很悲伤,这既无意义又过于唐突。

这种悲伤似乎是恭顺所致。玛丽·乔只能意识到它的存在,却永远无法理解它。她觉得男人身上有一种恭顺是女人无法理解的。(丽亚对此会作何评论?)问题并不在于他所知道的—那个玛丽·乔能对付—而在于他所逆来顺受的。他令她困惑,压力重重。她以一种困惑、谨慎、永恒不变的爱情爱着这个男人。

她想到他的时候,脑海中的他总穿着棕色三件套。那是一套老式西装,让他看起来酷似他童年时代—道道地地的贫困乡村的童年时代—的医生。他有一些好看的休闲服,她看到过他穿它们,可她觉得他穿那些并不自在。他对变有钱不怎么适应,她想,尽管他觉得必须如此,而且对于任何有可能阻碍他的政府都仇恨无比。恭顺、逆来顺受和悲哀。

要是她对他这样讲,他不会相信的。没人会信。

尽管穿着外套,她还是直发抖。她好像有点传染了女孩顽固、古怪的不安。或许真的病了,发烧啦。她扭着身体,试图恢复平静。她闭上眼,忍不住又要睁开。没法不看看过道对面。

这会儿发生的事,她要是够明智、够得体,就该扭头避开才对。不过她没有,而是眼睁睁看了下去。

威士忌酒杯空了。女孩朝前探身,吻着男人的脸。他的脑袋靠在垫子上,没动弹。她眼睛闭着,或者半闭着,朝他贴过去。她的脸宽阔、苍白而冷漠,好一张银盆大脸。她吻他的嘴唇,他的脸颊,他的眼皮,他的额头。他任由着她,纵容着她。她吻他,舔他,舔他的鼻子,他脸颊、脖子和下巴上淡淡的胡茬。舔遍他的脸,吸口气,又开始吻。

吻得不急不忙,心平气和。并非机械性的吻。没有任何被胁迫的迹象。女孩很投入:身陷一种奉献的痴狂。真正的奉献。这里面没有什么像原谅或者安慰那样冒昧的意味。这是一个仪式,占据了她的全部注意力和自我,她的自我迷失在其中。它可以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

即便女孩眼睛睁开,带着一种并非茫然迷惑,而是直率尖锐的表情径直朝过道对面看过来—即便这时,玛丽·乔仍旧没法不盯着她看。她作了巨大的努力,花了难以估量的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把双眼挪开。

要是有人问她,看这一切时有何感受,玛丽·乔会回答,她觉得恶心。这并非敷衍。恶心不仅仅是出于发烧的最初症状,或者别的什么令她头晕发抖的原因,而是一种让她厌恶不已的恶心,就好像她能感觉到那温热、肥厚的舌头在自己脸上缓慢舔过。旋即,等她挪开视线,另一种感受涌出,那就是欲望—突如其来、摧枯拉朽的欲望,仿佛松动的泥土从高山奔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