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7/25页)
“我们见一次面吧。”我向你请求。
珑山路的那家咖啡馆是个好地方,屋子里阴凉得很,没有开空调,也没有音乐,只有一架七十年代产的“宁波”牌电风扇在呼哧呼哧地吹,两个咖啡师没完没了地擦着杯子,像是连续擦了三个月未停。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各自点了一杯极苦浓的咖啡,观察零星路过的游人。你的脖子上挂着一台富士相机,却一次也没有举起来。再一次见面,你的头发长了许多,两鬓那里几乎遮住耳朵,几根白发突兀,昭昭岁月之痕。你趁我不注意,好奇地打量我,又飞快地把目光移开,白天的你比夜晚的你害羞得多,话语里竟然还有轻微颤抖。除去那双眼睛,你的额头生得倾斜,如斧凿过,再加上略大的鼻子,面目看起来残留一些原始的粗野,你的脸涨得通红,手紧紧地捏住杯子,将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仿佛那是一杯烈酒,动作笨拙,看得出你不知如何隐藏情绪,这让你有一种天真而乐观的气质——我很久没有碰到这么干净的人了。突然间我们都不知道如何启齿,你看看我,刚要张开的嘴巴又紧闭。
“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过了很久,你终于说。
“真不错。”我回答。
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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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呼吸像个孩子,轻盈平稳,薄如蝉翼,一定已经挣脱了梦。你不打呼噜,从来不打,只是偶尔磨牙。我伸出手去爱抚你,就如你爱抚我。我凑近你的脖颈,闻着沐浴液的清香,我张开五指,如蛙撑开了蹼,缓慢地贴上你的肚皮,那里柔软而光滑。你的腰细得像个女人,没有赘肉,肋骨根根分明,像钢琴键,你有深深的颈窝,可以装得下一杯酒,这点也像个女人,你的身体并不高大,然而结实强壮。我轻轻地吻了你的面颊,平躺好,闭起眼,等候着睡意降临。
鹿回桥的阳光酒店是 H 城最早的滨江酒店,开窗可见杭河。四年前的春末,我们已经约会了好几次,每次约会都避开人群拥密的地方,选在 H 城里的林区里步行,这是最适合我们的方式,不用把自己套进固定流程,只需一前一后地走,走得汗流浃背,走得双脚发软,虽没有强烈的靠近对方的意愿,却总是在寻找对方的身影,沉默是被允许的,随时也可发起话题,却也可以不说。你表达喜爱的方式老派又坦率,就是不停地将目光栖在对方身上。我们从对方那里获取零星的信息,如许多小块拼图,一点点拼凑出对方的面貌。你比我长七岁,在海边小城长大,在 H 城读了大学,学的是集成电路,却因为对程序感兴趣,自学了计算机,一直做这方面的工作,这构成了一部分你理解世界的方式。你对我说,这世界是按照复杂的规则运行着,然而 bug 无数,有时候不得不宕机重启,为了不让它宕机,所以写了许许多多的脚本来修修补补,维持运转,这些冗赘的脚本悬浮在头顶,一次又一次地发挥作用,左右我们的生活,有时候脚本也成为 bug 本身,这套理论可以套用于分析任何事物。听上去你是一个极端理性、依赖逻辑的套中人,可每当你在路上停留,短暂地被什么细微之物吸引,目光忽然变得遥远,时间为你放缓脚步,甚至停滞下来,我又知,你才不会被那些东西束缚。
两个月后我们再次坐入珑山路咖啡馆,面对着面,目光不再游弋,通过大量的时间,堆砌出了属于两个人的默契。我们明白,再往后我们都很难对谁付出这样的热情、时间和好奇心,这令人安定,又令人惶恐。
清明节后一天,我们在路上走了三个小时,户外的热浪熏人欲困,傍晚精疲力竭地踏进了阳光酒店,定了一个高层的房间,我们决定发生点什么,但还没有做好准备。两个人都累得不行了,洗澡之后,一人躺一张床,连招呼都没有打就睡过去。醒过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到窗边,准备开一点窗户。你哑着嗓子说:“你醒了。”
我坐在沙发上,说:“春天就是太容易犯困。”
我们保持着距离,也没有开灯,窗外路灯的光透进来,屋子里像是浸满蓝色薄雾,太空荡了,需要说一些话来填充。我看着晦暗中的你,感到你也在看向我,心中升起一阵轻柔的爱意。
“我好久没有和一个女孩待在一个房间了。”你说。
“有多久?”
“一年多了。”
“上一次是和谁?”我问。
“一个妓女。”你轻轻地自哂,说,“没有想到吧?”
“没有。”我也笑了笑,“倒是很想听。”
你说,在那次之前,你有两年没有碰过女人,时间长得你都忘了抱着一个女人是什么感觉,欲望被压缩成扁扁的一片,一片接一片缓慢地积压。有时候路上走过漂亮的女人,你看着她们漂亮的面孔和肢体,立刻低下头,把欲望往怀里塞一塞。你担心自己在长久的压抑里变态,便问 Z 和洛山是怎么解决。洛山的身边不缺女孩,他比你和 Z 风趣多了,豁得出去,看见钟意的女孩就上前请人喝一杯,被拒绝了也不要紧,但这么做风险很高,容易惹上情债,洛山常常陷入这样的麻烦之中。Z 给的解决方案是召妓,这是最节省时间和精力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