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灰堆(第5/25页)
“我的前同事,洛山。现在在 H 城的某大公司工作。”Z 说。
Z 介绍完洛山,指着你正要说话,我打断他,看着你说,我下午见过你,下午四点钟左右,你去了珑山路上的那家咖啡馆,你因为抽烟,被赶出了门外,你坐在一条黄狗的旁边,抽完烟,晒了会儿太阳就走了,是不是呢。你的眼睛在咖啡馆的灯光之下映着光,我很少看到这么漆黑清澈的眼,当它注视过来,便从瞳孔的深处释放出一点笃实和关怀来,这样的眼睛嵌在一张并不出众的面孔,于是这张面孔也有了生气和光彩,无关美丑。
“是呀,你也在那里呀?”你觉得诧异,微笑着。
Z 与洛山也觉得有趣,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因缘。
你的话并不多,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不苟言笑,也不善言辞,偶尔插句话。Z 说起他前几天在上海的经历,半夜突然来了兴致,凌晨两点打车到郊区,独自在黄浦江边散步,走在堤上,一不小心竟然跌进河里,鞋子自然全都湿透,裤子也沾满了黄泥,偏偏手机也进水坏掉,钱包掉进水里丢失了,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里面。举目无人,因为没钱,不能打车,Z 只好靠着记忆,穿着湿冷的衣服慢慢往回走,其间多次迷路,约莫走了六七个小时,才回到人民广场附近的酒店,那时候天已经亮了,街上满是匆忙通勤的上班族,大家都看向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我们都笑了,这样的奇遇大约只可能发生在 Z 身上,他总是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事情。我们都喜欢 Z,他混不吝的气质,自由里又混杂了无可诉说的寂寞,好似一只聒噪的蝉,四处都可听见他的声音,然而你不知他究竟歇在哪棵树。
Z 说:“在人人都很体面的静安寺街头,我一个疲惫的泥人这么缓慢地走,裤子上的泥巴都干透了,结成了泥痂,走路的时候一片片剥落下来,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我的身上,只是因为我身上有泥点子,看到他们那么惊诧,我还以为自己在裸奔。不过上海的街道是不是天天都用水冲过,整洁得没有灰尘。”
我感到你的目光温暖地扫过我的面孔,我因此竟然微微脸红,好在灯光是暖黄色,照不出春色。
我想出去走走,以免被他们发现我脸红了,便问 Z:“还想再来一次吗?”
洛山拍着手说:“太好了,晚上我们一起去走 H 城的杭河堤吧,希望这一次不要再掉进水里。”
饭后我们一起在杭河边散步,远处一座大桥装饰着蓝色的灯带,夜晚的江风有些凉意,吹得人醺醺,江对岸的灯火远比此处繁盛,深蓝色的山起伏不休。你们三人走在前面,聊着专业的事情,我插不上嘴,走在后面,观察你们。你们大概把我忘记了,借着酒意微醺,说到兴头儿上,话语已经起飞,无论是你们,还是这个世界,前途都一片光明,Z 和洛山都手舞足蹈起来,声音越来越响亮,我也受了感染,竟觉得那个春天尤其生机勃勃。你们所从事的都是互联网,至于前端后端开发之类的细分,我一直没能搞明白,至今如此。而那一年正是互联网起飞之年,许多新奇的概念纷纷掉落,匆忙地改变我们的生活,好像变成了万能的解药,我和许多人一样,迎接、理解、困惑,也被淹没。你们站在我的面前,说着那些我完全不懂的词汇,我对你们充满好奇。你抱着臂,总是站在他们的反面,但你并不是否定他人,只是慢吞吞地阐述观点,述说自己对整个行业的担心,你比他们保守、迂讷,不信任未来。你向后看,注意到我,退后几步,走到我的身边。
“会不会觉得无聊呢?”你说。
“还好还好。”
“其实还是无聊。有时候我也觉得无聊,但工作没有办法。乐趣也有,把事情做好总是会有乐趣,但有限和短暂的乐趣也不能化解无聊。”你转过话题,“傍晚你真的看见我了?”
“对。”
“我走在人群中不怎么会被人注意到,身高与相貌都不出众,应该是那种过目即忘的人吧,所以你说你记得我,挺意外的。”你说。
“你走出去,席地坐在一条狗的旁边,正常人一般不这么干。”
“那么你就是说我不是正常人。”
“很正常,正常过头了。”我笑笑,“只是那个时刻,有些特别,有点儿孩子气的率真。”
你笑了笑,说:“我只是想晒太阳,狗趴着的那个位置没有树荫,最舒服。”
我指着十米开外的 Z 和洛山说:“他们聊得真开心,你好像没有那么大的热情。”
你说:“是,一向是这样。譬如,我的身上就不会发生 Z 那样的奇遇,我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绝境。同理,我也不会对事物有绝高的期待。因为我并不相信横空出世,或者颠覆世界,归根到底,途径和工具的作用始终是有限,所以无论大家觉得互联网将如何改变世界,蕴含了何等巨大的机会,我也不能够完全地投身在里面。我怕大厦倾塌,压死自己,虽然现在我还在行业里,但我总觉得那是一场集体想象的美梦。梦想家去改变世界,而维持世界,则是靠我们这样的人。这里自然没有高下之分,有他们辟出领域来,才有我这样的庸人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