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深处(第2/7页)
“外乡小囡,他们说你在找我咯?”他说。他像是故意坐在这里等我。
“是的,他们说你要进山,你会去盐寨吗?我想去那里。”
“那是我每次送信的最后一个寨子,是赤吾人的寨子,不过那里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你要去找谁呢?”
“我不去找谁,只想去看看。”
“看什么?跟我说说,或许我知道。”
“唔……”
我停顿了一下,想要整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老笃以为我不想说,眼睛一闭,说:“不想说就算了,进山可不是好玩的,我不想带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囡。”
“路上说。”我说。
老笃很不以为然,任凭我怎么请求,都不同意带着我,理由是太危险,山高林密野兽出没,他顾得了自己顾不了我,万一出点事,他担待不起。我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放在他的水烟筒上,他盯着钱看了好一会儿,当着我的面,一声不响地脱下鞋子,把齐整整的十张红票子塞在鞋垫下,又穿好鞋子,继续抽烟。
“明天赶早来,来晚了我就不等咯。”他说。
隔日一早,我一身户外装备走到邮局,老笃和马儿已经等在那里,他还是那身旧制服,他笑话了我的背包,说,这包又大又重,走远路小囡子要吃苦头。我们出发,雨就开始下,路没走多远,水泥路断头,变成了红泥路,加上下雨,泥泞不堪,每脚迈出去都费力气。一旦离开灯笼镇,就远离了现代社会的便利,山林吐露着它的原始莽苍,人的踪迹变得微不足道,一阵雨就可以抹掉。路上不断碰见傈僳族和彝族的老乡,背着篓子去镇上交换采购。人人都认识老笃,跟他打招呼,老笃笑着同他们摆手、寒暄,他是汉人,不过长年在少数民族地区生活,也会说一些傈僳语、彝语和赤吾语。
沿途一共要经过九个寨子,老笃告诉我,四个傈僳寨、四个彝寨、一个赤吾寨,你要去的盐寨是赤吾人的寨子,他们人一直很少,只有不到两千人,五十六个民族里面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一般把他们归入傈僳族里,赤吾人不服呢。盐寨曾经很富裕,光绪年间凿出过一口大盐井,晒出的盐供给四乡八寨,所以大家叫它盐寨。不过二十几年,那几口盐井突然干涸,产不出盐,曾经频繁出入的货商一夜之间走了个干净,败落了,只有赤吾人留下来,守着卖盐盖起的大屋,仍旧靠种植水稻、苞谷、烟草维生。这几年盐寨的年轻人守不住山里的荒日子,跑出去就不再回来,寨子里只有老人。
就像一个贫者不小心跌进美梦中,醒过来之后依然守着赤贫过日子,最后连赤贫也不能了,终于要消亡。
行路很寂寞,大概走了四五个小时之后,腿脚沉重,四周无边的苍翠使人昏昏欲睡,雨水带着寒意降落,不知不觉使人打起哆嗦,我一句话也不想说。老笃随身携带一个音量巨大的喇叭,可以当收音机,但大部分时候都收不到信号,只有刺啦的杂音。他存了许多歌曲在里面,最多的是邓丽君,大喇叭一开,邓丽君甜美的歌喉在山野响起来,入耳时夹杂雨声、风声与马铃。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啊,在梦里……
老笃露出怡然的神色,他的马儿步子和他一样轻快,眼神迷醉骀荡,原来都是邓丽君的粉丝。
“喇叭是前两年单位送的,里面存的都是邓丽君的歌,真好听,我一直以为她还活着,后来别人跟我说她早死了。”他说,“我们山里待久了,不用理会外面发生了什么,如果没人告诉我邓丽君死了,我会以为她永远活着。”
这两年,老笃运送的邮件已经越来越少,邮包瘪瘪,但十几年前,据他说,很是风光,因为路只通到灯笼镇,邮件到了邮局,全由老笃一个人往来运送,几十个村寨的人天天睁着眼盼他。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多,好吃的好玩的寄回家,没有老笃都送不到,那时候谁都认得老笃,谁都要请老笃吃饭,谁都爱老笃,这几年村村通路,邮局配了一辆五菱之光,能开车去的地方都用车运,只剩下了几个没通车的寨子还用得着老笃。信几乎是没有了,都已经改用手机传信,但邮包还有,大小不限,也不复过去的盛况,亏得老笃明年就要退休,一旦路全都通起来,山里就没有了他和马儿的位置,现在的孩子还有几个认得马铃的声响?山里时间的魔法正在逐步破除。
路旁斜曳出的树枝上缠绕着一条棕蛇,静止不动,吐着红芯,绿豆似的两颗眼睛注视我们,平静而松弛,它大约没有敌意,只是来此巡视它的领地,因此懒洋洋的,雨水将它的鳞片冲刷得晶亮,像是玛瑙所化,我从它的目光里穿过去,不停地回头看它,直至再也看不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