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美子之足(第5/10页)

按照隐居先生的要求,让富美子摆出这样的姿势,将她画成油画。可是,这最终是做不成的事情。要是以我拙劣的画技尝试,怎么可能达到歌川国贞版画那种美妙的效果呢?我觉得隐居先生完全不懂油画,只是一厢情愿地要求。在隐居先生看来,没有颜色的木版画尚且可以呈现如此生动的美艳,改以活人体为模特的油画,那该增添多少美色啊!我十分诚恳地向隐居先生说明:正因为是版画,所以才能画到如此巧妙的地步。要用油画画出同样的效果,需要画家有相当了不起的才能和天分以及熟练的技巧才行,并以此为理由固辞。然而,不管我怎么说,隐居先生就是听不进去。他搬出夏天乘凉用的竹制长凳,放到客厅中央,让富美子坐在凳子上,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我画她擦脚的姿态,画得好不好反正自己也不懂,只要多少有点儿像模特的姿态就满意了,反正你得画着试试,礼金要多少都给。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点头,执拗地要我画。

“你千万别再推辞啦,拜托你,无论如何也要拜托……”

隐居先生说着,绰号“蛤蟆嘴”的大嘴上浮现出令人不舒服的狞笑,搞不清那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当真的,他用态度暧昧的口吻,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件事。平时隐居先生的行事风格十分干脆,明白事理,到现在才知道他还潜藏着这样固执的一面。他居然有与人家黏黏糊糊地纠缠一双脚的倔强个性,对我而言完全是意外的发现。而且,当时隐居先生的表情实在是叫人不可思议。他说话的样子和态度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而眼神却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大不相同。对我讲话的时候,眼睛好像始终注意着其他事物,瞳孔被吸进了眼窝的底部,呈一种异样兴奋的神情,从中可以领略到不同常人的精神错乱的神经。他的眼神中肯定隐藏着某种非同寻常的东西。隐居先生受到亲戚们嫌弃的缘由,说不定就隐藏在这眼神之中。我是冷不防地这样感觉的,同时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受到了冲击。

特别推动我产生这种直觉的是富美子的态度,她注意到隐居先生的眼神变化,一副“又来了”的尴尬表情,皱着眉头,“啧”地咋了咋舌,瞪着隐居先生,以斥责喜欢磨人的小孩的口吻说:

“你是怎么搞的!宇之先生说不行的事,你非要去做能行吗?有你这么不讲理的人吗?要在客厅当中的竹子长凳上摆出坐姿,那么麻烦的模仿,我可做不到!”

于是,隐居先生三拜九叩似的恳求富美子,连哄带骗地取悦她,请她一定要摆出坐在竹长凳擦脚的姿势(诚然,在恳请她的时候,他的脸是笑盈盈的,只是眼神越来越显得亢奋)。我只得把自己的事情撂在一旁,不由得同情起富美子来。为什么呢?因为歌川国贞的画只是捕捉了女人瞬间的动作,要摆出那样的姿势对模特而言,实在非常困难,我想那模样很难维持三分钟。尽管如此,这位任性的富美子却又依从了隐居先生的要求,并不情愿地坐到竹长凳上——我暗自推测,那里一定有着某种深刻的理由。要是富美子坚持不从,隐居先生的发疯似的眼神会越来越亢奋,最终就不光是疯狂的眼神,连语言和行动也会发作的吧。——富美子有着这样的担忧才妥协委屈自己的。我总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宇之先生真是可怜呀。不过,这个人是疯子,惹不起的。行啦,不管画得成还是画不成都没关系,做个样子画一下,让他气顺就行。”富美子坐到竹制长凳上说。由此我更加觉得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了。

“是嘛,那我就试着画画。”

说着,我不得不转向画架。当然,并不是真的下了要画的决心,只是理解了富美子的用意,不去忤逆隐居先生而已。

不一会儿,富美子模仿隐居先生出示的草双子绘本中的女人,左手撑在竹制长凳上,用右手扳成“く”字形弯曲的右脚脚趾尖,做出与原画作完全相同的姿势。说来十分简单,可当时我却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富美子坐在竹长凳上一摆出这个姿势,立刻化作了歌川国贞画作中的那个女人,我这样说或许更贴近真相吧。我先前说以这样的姿态表现女子的娇媚,必须是具备与生俱来的柔韧而娇艳肢体的女性,没想到这样的表述用来形容富美子的纤细的手脚是最合适的。如果不是富美子那样俊俏的体态,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模仿出画中女子的姿态?听说她当艺伎的时候,就特别擅长跳舞,果不其然。如若不然,一般的模特女性是无法模仿这么高难度的姿势,摆出如此柔美、优雅而又轻松自然的体态的。一时间,我以一种沉醉其间的心情,一而再、再而三地比较画作中的女子与富美子,看看哪边是画作哪边是真人。是的,真是越看越分不清画与人了。富美子的躯体——画中女人的躯体,富美子的左手——画中女子的左手,富美子的左脚大拇指尖——画中女子的大拇指尖,这样一一查看下去,哪一边都充满了相同的力量,同样富有紧张感。这么说似乎有点儿啰唆,在此我再说一遍,富美子的体态有多么娇艳。一般的模特也未必一定无法模仿画作中女子的姿势,但是比模仿更难的是,一道道细致的肌肉曲线所表现的力量与健美,如果不是富美子恐怕无法复制。我想说的不是富美子在模仿画作中的女人,而是画中女人在模仿富美子,甚至可以说,歌川国贞就是以富美子为模特画出这幅画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