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者的悲哀(第12/20页)

章三郎觉得那个恶作剧的命运之神正用这样的话在揶揄自己。

“即便借了朋友的钱,也总是会想办法解决的。”章三郎并不把那当作一回事,而事实上事情也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只不过结果对他而言太过美满,而对铃木而言又太过悲哀。不过比起铃木存活世上,章三郎由于不还债务而遭到四面八方的攻击来,这样的结果不知道要好上多少。铃木的确是太可怜了,而章三郎怎么说也是幸运的。

章三郎躺在八丁堀的二楼,仰望着初夏的天空,不时模模糊糊地想起医院里行将死亡的病人。病房里惨淡的光景,即便自己不去探视,从目击者N的叙述中也大致可以想象了。那个脸上长着青春痘、容光焕发的健壮的铃木,如今已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一声不吭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他苍白的额头和微微跳动的心脏上,放着他难以承重的冰袋,护士在他那因为高热而干裂的嘴唇上滴上葡萄酒液。病房里充斥着各种药物的怪味,围着患者的亲属们默默地凝视着病床,仿佛受到了每时每刻的不祥预感的威胁。偶尔的病房进出者都尽量蹑手蹑脚,所有的探病者,患者的父母、兄弟和朋友,都在回想病人的伟大之处。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轻易窥视的灵魂与“死亡”的秘密,此刻只有这儿的病人将其公开了,这位病人因而一下子被捧上了九天,如同将他当作一位具有非凡人格的人,一位站在人与神之间的不可思议的智慧者一样加以尊敬。——章三郎的心中清晰地描绘着这种庄严而又令人窒息般的恐怖光景。他的脑海中还在想象因高热正在呻吟的患者,在他往返于生死之境的朦胧意识之中,在他像泡沫那样破灭而又泛起的断断续续的幻象之中,究竟会出现什么东西呢?难道病人到现在还没有忘记我借钱未还的仇恨吗?“间室那可恨的家伙,最终还是欺骗了我。我就是死了,也得把借他的钱要回来。”他会不会说这样的胡话?——想到这儿,章三郎感到不寒而栗。要是患者铃木会讲那样的胡话,那自己还是得将钱还给他为好。

自说自话的章三郎想起一句古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平日里就是宽宏大量、正人君子的铃木,难道会在临终之际对于章三郎的背信弃义耿耿于怀?他一定会彻底地原谅那些朋友的小小过错的吧。

“间室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之人,那是他的坏毛病,也是无可奈何的。”

他一定会这样说着,露出怜悯的笑容而死的吧。总而言之,章三郎在心中为病人,也为自己祈祷:希望病人怀着一颗圣人般的宽大无边的心,优雅美妙地死去。

他早就拜托好N:“虽然我不愿意去探病,不过,铃木要是死了,请告诉我。我会去出席他的葬礼。”

为了履行这个约定,N给章三郎发来了电报。

“终于死了,我的朋友兼债主终于死了。”

虽然他明明知道这样的想法不近人情,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禁不住悄悄私语。与其说这是对亡友的哀悼,莫如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感更为重要——那是对于自己寝食难安的罪恶感烟消云散时感到的幸运。

在本乡森川町的宿舍N的房间里,聚集了四五位身穿大学制服的同学。他们一大早就与昨天从家乡来到东京的铃木家人一起,将他的遗骸送到了日暮里的火葬场,现在正饿着肚子,忍着暑热回到宿舍。由于连日的奔波,一下子就倒在铺上,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啊,太累了,累倒了。再这么下去,我会被热死的……”理工学科的O脱下上衣制服,用手绢盖住脸仰面而卧,有气无力地说。

“明天早晨是几点的火车呀?根据情况,我只送他们到车站。要是我们这一拨人一起跟去乡下,人家也会感到麻烦的吧。选个总代理去,如何?”

N光着上半身,一边擦拭着腋下的汗水一边说。

“我是打算去乡下的。”曾经声称要揍章三郎一顿的法学科S热情而又认真地说,“……反正我是打算与铃木家人一起去乡下的,代表大家去也行,不过,最好你们也一起去,东京多去一人,铃木家里人也高兴啊。就这样决定吧,一起去。”

大伙儿正这样讨论着,两个月未曾露面的章三郎一本正经、略显谦卑地走进屋来。倔脾气的S一看到他,就一脸的不悦,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们好,失敬失敬。好久没和大家见面了……”作为同学,他点着头,态度过分客气,奇妙得有点低声下气。躺着休息的几个同学都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默默地点头招呼。章三郎那句“好久没和大家见面”的话语不仅包含了久疏问候的歉意,也蕴含着对自己之前的不良行径表示歉疚的意味。章三郎至少自己认为,他的寒暄是包含着这双重意思的,他还愿意把大家对他不得已的点头回礼理解为自己的罪过已经获得了同学们的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