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记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第7/9页)

念卿脚步一滞,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凄楚。

“晋铭……”她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觉他扶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

他如鹰一般敏锐抬目,眼底温柔神色一扫而尽。

“空袭!”

与话音几乎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刺破午后宁静的天空。

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钻床底下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

念卿也已听到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

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

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

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薛晋铭怀抱,薛晋铭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念卿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薛晋铭大步奔过去,将慧行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好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

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萤光,似星辉,带着宜人的清凉洒在脸上。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这歌声缥缈,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云漪。

是你回来了吗?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见她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悄然融入虚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却陡然看见地面龟裂,张开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望着那鸿沟之下不见底的深渊,望着对面渐渐隐去的身影,他再顾不得,不管那是云漪,还是霍沈念卿,总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她离去。

刹那间将心一横,他便朝鸿沟跃了过去!

腾身空中,狂风刮过耳畔,终于寸寸接近。

她伸出手给他,鬓发翻飞,眼波盈盈,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他惊怒、伤心、不甘,刹那间奋力一挣,竭尽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晋铭——”

是她在唤他?

果真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颤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志一点点清晰起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薛晋铭睁开眼,脑中蓦地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他骇然坐起,顾不得尖锐的疼痛与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

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我在。”

她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这低低的两个字传入耳中,胜过天音梵乐,令心神为之一定,直庆幸劫后余生,庆幸她还在身旁,安然无恙。薛晋铭陡然将念卿的手紧紧攥住,在昏暗中摸索过去,却发现一根沉重的断柱横在了两人之间。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的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倒在地,用身体护住她。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将他推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穿过他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