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记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第6/9页)

薛晋铭微笑,“难得抽出空回来一趟,总不能一下子睡过去。”

念卿莞尔,“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觉,还不够好?”

“不好,”薛晋铭挑了挑眉,“这半年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你说,就算你嫌我烦,也得容我把话说完。”念卿笑容微滞,听着这似真非真、似谑非谑的话,心头微微刺着,口中却顺着他谑嗔,“知道嫌你烦,还来饶舌。”

薛晋铭敛了笑容,“我真有话对你说。”

闷热的屋子里,阳光斜照,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与额上细密的一层汗。

“日前收到确凿消息,那个带着霖霖一起离开的英国人,在进入日占区时,被日本人扣留了,”薛晋铭神色凝重,谨慎开口,“他拍下了日本人屠杀中国战俘的照片,在关卡检查时被发现,现在已押往华北战俘营关押。他的家人辗转通过英国使馆,请求设法解救,”他顿住语声,看着念卿骤然失尽血色的脸,柔声道,“这是坏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后,这孩子设法买通了看守女囚的宪兵,一个人逃出来,混上载运粮食的火车,又逃到了延安。”

他话音一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软,撑着沙发扶手,抚着胸口只是喘气。

“只要没落入日本人手里,就是最好的消息,延安虽艰苦闭塞,总是中国人的地盘,”薛晋铭倾身握住她微颤的肩头,“霖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么磨难,也必会逢凶化吉……你别害怕,无论上天入地,我一定将她带回你身边。”

念卿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下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薛晋铭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她的脸,将这一滴水珠抚去。指尖触到她脸颊,温热湿润,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她怔怔落泪,没有避开,鬓发散落下来,半晌哑声道:“我将她的照片给了四莲。”

“那,也好。”薛晋铭目光微变,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笑了笑,“若她真在延安,四莲去寻她,自然比我们容易。有她照顾霖霖,你应当可以放心。”

话是如此说,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莲找到,怕只怕,难免要被她带到那条歧路上去。她身在延安,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妇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们有心将霖霖留在那边,如此阵营两分,泾渭分明,往后再见面时……

“我也想到过,只是,也没什么要紧了,”念卿幽幽地开口,仿佛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莲在身旁看着护着,别再让她孤零零一个受日本人的欺负,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就随她去吧。”

薛晋铭无言以对,黯然想起敏言,心下陡生荒凉,耳边听见念卿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缝隙,她的语声淡若暮烟,“我这半生从未对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当年程以哲与念乔的婚事,我不该答允,却也没什么可后悔,那是念乔自己的心愿,披上婚纱之日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唯有子谦的死,令我内疚至今。如今想来,他愿走哪条路,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要与仲亨决裂,就算大错特错,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活着,活着就是最好不过。可惜当年我不懂,我太糊涂……”

“那都是过往的事了,”薛晋铭不忍再听下去,倾身握住她冰凉的手,轻缓了语声,“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

念卿动容,深深地望住他,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却听楼上一声呼唤,“夫人,夫人——”

周妈从扶栏边探身嚷道:“少爷醒了,正吵着要见您呢!”

念卿怔怔回过神来,方才一刹那涌至唇边的话,就此消散在转念恍惚里。

两人目光相对,只余怅然。

耳听得慧行撒娇的哼闹声从二楼传来,一迭声唤着“姑姑”。薛晋铭淡淡皱眉,“怎么这么大了还撒娇。”

“一觉睡醒便看见你,慧行怕要欢喜得蹦起来。”念卿莞尔,被他扶着慢慢往楼上走,说到有关孩子的话,语声分外恬柔。薛晋铭小心扶着她,见她扭伤的脚踝难以着力,不由得担忧,“你伤了脚,这几日要少走动,别理会他淘气。”

“他是不要别人的,”念卿却笑,“说来也奇怪,霖霖小时候那样野,整日乱跑,一刻也闲不住,慧行却喜欢黏在人身边,夜里定要看着我才肯入睡,我倒怕这样下去将他惯得娇气了。”

“这不奇怪,”薛晋铭静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亲,慧行自然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