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三 · 滦 阳 续 录 五(第19/19页)
又,扈从南巡时,与爱公同寓江宁承天寺,规模宏壮,楼阁袤延,所住亦颇轩敞。一日,方共坐,忽楼窗六扇无风自开,俄又自阖。爱公视之,曰:“有一僧坐北牖上,其面横阔,须鬑鬑如久未剃,目瞪视而项微偻,盖缢鬼也。”以问寺僧,僧不能讳,惟怪何以识其貌,疑有人泄之。不知爱公之自能视也。又偶在船头,戏拈篙刺水。忽掷篙却避,面有惊色。怪诘其故,曰:“有溺鬼缘篙欲上也。”
戊午年八月,宴蒙古外藩于清音阁,爱公与余连席。余以松岩所语叩之,云皆不妄。然则随处有鬼,亦复如人。此求归之鬼,有系恋之心,开窗之鬼,有争据心;缘篙之鬼,有竞斗心。其得失胜负、喜怒哀乐,更当一一如人。是胶胶扰扰,地下尚无了期。释氏讲忏悔解脱,圣人之法,亦使有所归而不为厉,其深知鬼神之情状矣。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
!”庄周曰:“嗟来桑扈乎!而已反其真。”特就耳目所及言之耳。
注释
马兰镇总兵:统辖镇标二营,兼辖遵化等营。清代由总兵统辖的绿营兵称“镇标”。
戊午:嘉庆三年(1798)。
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孔子家语》记载,子贡不想留在孔子身边继续学习,孔子说无论做什么都很难,都得学习,子贡无奈地感慨道:“最大的事情就是死吧!君子可以休息了。”
译文
田松岩说:今年六月,有个随从侍卫叫和升的死在滦阳。马兰镇总兵爱星阿先生跟他是熟人,替和升置办棺材寿衣,送他的遗骨回去下葬。一天晚上爱星阿公上厕所,残月不是很亮。他看见一个人好像站在烟雾之中,问他不答,叱呵也不动。爱公平常能看见鬼,仔细审视,原来是和升的魂。于是拱手而祝道:“先前安葬你时,很多物品都未齐备,我财力单薄,你是知道的。你今天显形是来责备我么?”鬼魂还是不说不动。爱公又说:“听说死在塞外的人,不焚烧通行证就进不了关。我偶然忘了这事,莫非你是为这事来的?”鬼磕头到地,转眼不见了。爱公到城隍庙里呈文祷告,从此和升的鬼魂没再出现。
又,田松岩随从圣驾南巡时,和爱公一起住在江宁的承天寺里。承天寺规模雄伟,楼阁极多,居室也很宽敞。一天,正在一起坐着,六扇楼窗忽然无风自开,不一会儿又自己关上了。爱公看了说:“有个和尚坐在北窗上,他脸盘很宽,满脸毛乎乎的胡子好像好久没有剃了;眼睛直瞪着,脖子有点儿弯,原来是个吊死鬼。”问庙里的和尚,和尚不能隐瞒,奇怪他怎么能知道吊死鬼的长相,怀疑是有人泄露出去的。他不知道爱公自己能看见鬼。还有一回在船头上,爱公拿着竹篙拨水玩。忽然扔了篙后退,满脸惊恐之色。田松岩问怎么了,他说:“有个淹死鬼沿着竹篙要爬上来。”
嘉庆戊午年八月,朝廷在清音阁宴请蒙古外藩使节,我和爱公连席作陪。我问他田松岩说的这些事情,他说这都是真的。可见到处有鬼,就像处处有人一样。那个要入关的鬼是依恋家乡,坐在窗上的鬼有争占屋子的心思,沿着篙往上爬的鬼有竞争打斗的心思。它们的得失胜负、喜怒哀乐,也都像人一样。这种纷扰争斗的状况在地下也没有终了之时。佛家讲忏悔解脱,圣人也认为要使鬼有所归附,这样它就不会出来作怪了,可见圣人对神鬼的情况有深刻了解。子贡说:“最大的事情就是死吧,君子可以休息了!”庄周说:“哎呀,桑扈!你已经反璞归真了。”这是就自己所见所闻来谈论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