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二 十 二 · 滦 阳 续 录 四(第16/17页)

天下最大的祸患莫过于有所倚仗。倚仗钱财的因为钱财落败,倚仗势力的因为势力落败,倚仗智谋的因为智谋落败,倚仗气力的因为气力落败。因为有所倚仗就敢于冒险。田松岩在承德买了一根劳山手杖,自题诗道:“月夕花晨伴我行,路当坦处亦防倾。敢因恃尔心无虑,便向崎岖步不平!”这是饱经世故的经验之谈,应当效法并且牢记在心。

沧州甜水井有老尼,曰慧师父,不知其为名为号,亦不知是此“慧”字否,但相沿呼之云尔。余幼时,尝见其出入外祖张公家。戒律谨严,并糖不食,曰:“糖亦猪脂所点成也。”不衣裘,曰:“寝皮与食肉同也。”不衣绸绢,曰:“一尺之帛,千蚕之命也。”供佛面筋必自制,曰:“市中皆以足踏也。”焚香必敲石取火,曰:“灶火不洁也。”清斋一食,取足自给,不营营募化。外祖家一仆妇,以一布为施。尼熟视识之,曰:“布施须用己财,方为功德。宅中为失此布,笞小婢数人,佛岂受如此物耶?”妇以情告曰:“初谓布有数十匹,未必一一细检,故偶取其一。不料累人受箠楚,日相诅咒,心实不安。故布施求忏罪耳。”尼掷还之曰:“然则何不密送原处,人亦得白,汝亦自安耶!”后妇死数年,其弟子乃泄其事,故人得知之。乾隆甲戌、乙亥间,年已七八十矣,忽过余家,云将诣潭柘寺礼佛,为小尼受戒。余偶话前事,摇首曰:“实无此事,小妖尼饶舌耳。”相与叹其忠厚。临行,索余题佛殿一额。余属赵春磵代书。合掌曰:“谁书即乞题谁名,佛前勿作诳语。”为易赵名,乃持去,后不再来。近问沧州人,无识之者矣。

又,景城天齐庙一僧,住持果成之第三弟子。士人敬之,无不称曰三师父,遂佚其名。果成弟子颇不肖,多散而托钵四方。惟此僧不坠宗风,无大刹知客市井气,亦无法座禅师骄贵气;戒律精苦,虽千里亦打包徒步,从不乘车马。先兄晴湖尝遇之中途,苦邀同车,终不肯也。官吏至庙,待之礼无加;田夫、野老至庙,待之礼不减。多布施、少布施、无布施,待之礼如一。禅诵之馀,惟端坐一室,入其庙如无人者。其行事如是焉而已。然里之男妇,无不曰三师父道行清高。及问其道行安在,清高安在,则茫然不能应。其所以感动人心,正不知何故矣。尝以问姚安公,公曰:“据尔所见,有不清不高处耶?无不清不高,即清高矣。尔必欲锡飞、杯渡,乃为善知识耶?”此一尼一僧,亦彼法中之独行者矣。三师父涅槃不久,其名当有人知,俟见乡试诸孙辈,使归而询之庙中。

注释

乾隆甲戌、乙亥:乾隆十九年(1754)、乾隆二十年(1755)。

知客:禅林中司掌迎送与应接宾客之职称。

锡飞:佛教语。谓僧人等执锡杖飞空。杯渡:传说中的高僧,因为他常常凭借一只大木制杯子渡河,所以人称“杯渡”。

涅槃:佛教用语。佛教认为,轮回是一个必然过程。人死以后,“识”会离开人体,进入另一个刚刚出生的新生命体内,该新生命体可以是人类,也可以是动物、鬼、神。只有到达涅槃的境界方可摆脱轮回。

译文

沧洲甜水井有位老尼姑,叫慧师父,不知道这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号,也不知是不是这个“慧”字,只是人们都这么沿习着称呼。我小时候,曾经见到她在外祖父张雪峰先生家出出进进。她守戒极严,连糖也不吃,说:“糖也是用猪油点成的。”她不穿皮草,说:“穿皮衣服跟吃肉一样。”她也不穿绸绢做的衣服,说:“一尺绸绢,是一千条蚕的性命换来的。”供佛用的面筋,她一定要自己做,说:“市上卖的,加工时都用脚踩。”烧香时一定要用火石打火,说:“灶火不干净。”她的斋饭清淡,自给自足,从来不忙忙碌碌去募化。外祖父家有一位女仆,施舍她一匹布。她仔细审视了布之后认了出来,说:“施舍必须是自己的东西,才能成为功德。府上因为丢了这匹布,有好几个小婢挨了打,佛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东西呢?”女仆坦白说:“原先以为有几十匹布,未必能一一点查,所以就拿了一匹。不料连累了别人挨打,天天诅咒,我的心中实在不安。所以布施这匹布忏悔恕罪。”老尼把布扔还她说:“你为什么不悄悄送还原处,这样别人也可以洗清自己,你也可以心安!”女仆死了几年之后,老尼的弟子把这事透露了出来,所以人们才知道。乾隆甲戌、乙亥年间,她已经七八十岁了,有一天她忽然来到我家,说要去潭柘寺拜佛,为小尼姑受戒。我偶然说到前面的事,她摇头说:“哪有这事,是小尼姑们乱说。”在座的无不叹息她的忠厚。临行,她求我为佛殿写一幅匾额。我托赵春磵代写。她合掌说:“是谁写的,就请签署谁的名,在佛前不要打诳语。”换上赵春磵的名字后,她才拿走了,后来她再也没来过。近来问起沧州人,竟然没有人知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