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纳凉露台女神(第8/9页)

接下来我便没再多问。

老师早知我会偷看那封情书,我也知道老师定会料到这点。这些日子通过长期往来,我们早已摸清对方的心思。然而,老师明知如此,还是不肯向我透露详情,我也不会“挑明了讲”。师徒之间,不能随意肝胆相照。

我想象着弁天朝夜空飞去的身影,以及和她形成强烈对比、在南座的大屋顶上吓得屁股打战的老师。

“自在翱翔于天际,这才是天狗。”老师望着河岸景致如此低语,“不是吗?”

“可是,偶尔坐坐出租车也不错啊。”

“嗯,确实不错。”

“就像狸猫有时也会对变身感到厌倦。”

此话一出,老师旋即嗤之以鼻。

“别拿我和狸猫相提并论。”

接着老师深深陷进座椅,打了个大哈欠。

“魔王杉事件”后我深深反省,自行退出师门,多年没和老师见面。那段期间,老师依旧担任教职,为了保住宛如不断从手中流失的高级砂糖般的威严,孤军奋战,只可惜最后仍以落败收场。由于不愿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他选择舍弃教职。自此老师终日窝在破公寓里喝红玉波特酒,引颈期盼弁天的来访。他因为变得衰弱,更是自尊高筑,抗拒周遭的一切,就连偶尔前来探望的学生也逐渐对他退避三舍。不久,便没人敢登门拜访。

今年初春,我耳闻老师半夜会在贺茂川畔练习飞行,便跑去观看。从葵桥一路往北延伸,辽阔无边、杳无人踪的贺茂川畔,吹着阵阵刺骨寒风。在这连光秃秃的树林也瑟瑟颤抖的荒凉景致中,有个身影在河堤上移动。只见红玉老师时而缓步而行,时而猛然一跃,身子不时能成功飘浮片刻。但仅限于此,他终究未能自在飞翔于天际。

“晚上好啊,老师。今天真冷呢。”

黑暗中我朝他唤道。兀自蹦跳的老师扬着下巴,瞪视着我。

“确实很冷。所以我才这样跳跃,暖暖身子。”

“我也可以学您这样跳吗?”

“好啊,你也来暖暖身子吧。”

于是我们俩就这么蹦蹦跳跳地走着。

而我们知根知底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师知道我曾经迷恋弁天,以及变身成魔王杉骗他,但什么也没说。如果要老师承认自己被区区一只狸猫给蒙骗了,他铁定会羞愤而死。

我想,既然是我自行退出师门,理当也能主动重回师门,但一定得让老师见识我深谙礼数的一面。于是我从红玻璃偷来一瓶昂贵的外国红酒,毕恭毕敬地向老师磕头献礼。

但老师坚持不喝,因为他说狸猫没有辨识真货和假货的能力。简直鬼扯。

“这东西分明是假货,你不知道什么是红酒吗?真正的红酒,瓶身会写上‘红玉波特酒’几个大字。”

红玉老师在车内沉沉睡去,嘴边挂着像铜长尾雉[7]尾巴一般长的口水。我一把扛起老师,走出出租车,悄声踩上公寓的楼梯。将他抛在那张万年不叠的被褥里,我累得筋疲力尽。老师则口水直流,鼾声如雷,有只飞蛾停在额头上也浑然未觉。

我喝了一口老师剩下的红玉波特酒,稍微歇口气。老师爱喝的红玉波特酒实在悲伤甜腻。

我站在悬吊于洗脸台前的肮脏镜子前,变身成弁天的模样。

变身成意中人的感觉还真奇怪,尽管长相无异,但望着镜中人我却完全提不起兴趣。或许是因为镜中人会完全顺从自己的心意,但迷恋某人的乐趣,正是在于意中人时而恭顺,时而不受掌控的微妙之处。不过我身为狸猫竟会爱上人类,这才当真古怪吧。

“你回来啦,到我身边来。”老师迷迷糊糊说着梦话。

我在老师身旁坐下,看来他是睡昏头了。

“虽然我现在不能飞,但这只是暂时的。”老师晓以大义地说,“等我身体好了,功力恢复正常,我再教你许多东西。只要我想,就算要引发地震也不成问题,唤来旋风吹倒大楼也难不倒我。”

“是,您说得一点都没错。”

“再这样下去,实在太丢脸了。日后我非要将这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不可。不过,我现在好困,没办法钻研魔道……”

“请您好好安歇吧。”

“嗯,是该好好睡一觉。你偶尔也留在这里过夜吧。”

语毕,老师抚摸着我的臀部入睡。

老师并没发现他摸的不是弁天的臀部,而是我的。就算他是因为睡昏头才分辨不出真假,那也同样可叹。不过也可能老师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

身为狸猫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过去我曾思索这个难题。

我自认懂得如何让生活过得有趣,但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方是上策。”这是拿破仑的至理名言,而我就在“什么都不做”四处游荡时,晓悟了一个道理——狸生要是活得无趣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