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邪灵(第7/16页)

我并不认为换上一套新衣服,就可以取代过去的记忆。我也不认为穿上一套新衣服,就会爱上赐予我衣服的人。它们一层层紧贴着我的皮肉,光滑而冰冷。这是一套春装,淡绿色,上面绣满了细碎的叶片和缠绕的茎蔓。穿上这套衣服,我觉得,我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牢牢抓住了。太后带着一班仆从早朝,请安的宫眷也都退去。我穿着这套新装无法行走,鞋子紧紧箍着我的双脚,袖口锁住了我的手臂,领口让我的脖子僵直,发髻上的簪子,几乎要将我的头发连根拔起。对宫外的人而言,宫廷生活意味着无尽的舒适,我仆从无数,却不得不忍受衣服的禁锢。第一天,我就因无法行走,被太监们抬回自己的寝宫。回宫后,我命宫女脱去我所有的衣服。我要换上平日里舒服的便装。储秀宫的宫女抬来六口箱子,箱子里存放的全是崭新的衣服。从朝服、吉服到常服,到四季的衣服,应有尽有。我从王府带来的衣物收起来,锁进箱子,我看着她们抬走箱子。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从此我与过去的生活隔绝。我的王府生活全锁在箱子里,以如此简单的方式移除。我熟悉的手镯、项圈,鞋子上的针脚,衣襟上的刺绣,随着这些东西撤去,我的王府记忆随之变得淡漠。紫禁城和太后在这个时刻占据我,为我构建新的记忆。可我从未忘记父亲问我的问题,你能看清楚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图画吗?

翊璇宫太大了,像父亲说过的木兰围场。在翊璇宫,我有一匹马。我叫它南荣乐。夜晚,南荣乐卧在卧床前,我将手放进南荣乐的鬃毛里,想起王府里我自己的房间。女仆睡在隔扇外,我只要保持安静,就能听到相连屋子里,福晋的呼吸声。我时常光着脚,在福晋旁边躺下。我在黑暗里看着福晋头脑里漆黑的图画。即使点上灯也无法照亮那些图画。她睡着了,脑子里的画面也跟着睡着了。这就是局限,我看不到熟睡的头脑里的画面。我超常的辨识力在夜晚是失效的。当一个人走进睡眠,他所有的画面都对我关闭了。梦,只属于他们自己。

紫禁城,一切活动都有固定的时刻。

灯光是从侧殿开始的,凌晨三点,太监们开始烧水烹茶。三十分钟后,侧殿门上的铜铃会让侍夜的宫女,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自己的床铺退出。嬷嬷每天凌晨四点进来,点着暗淡的烛火,将昨晚一条条垂下的帘子收起。一重重帘幕后面就是我。我有时睡在南荣乐的背上,南荣乐卧在我的床上。我的床,按规格,大得可以当跑马场。我和南荣乐在我漆黑的床上跑了一夜,急需醒来,在卷到最后一重帘子时,嬷嬷会让丝绸发出声儿。挂钩上的玉坠子相互撞击,如果我没有动静,那清脆的声音就不会停下。用了一个小时,宫女将我身上的马鬃捡干净,又将先天晚上薰香的衣服一层层叠加在我身上。有一乘轿子在五点钟准时将我送去钟粹宫向东宫太后请安,一刻钟后,又将我送至储秀宫。此时新皇帝和宫眷们已经等在门口,我们各自站在固定的位置上,帘笼高挑,依着位次,每个人上前向圣母皇太后请安。圣母皇太后端坐宝座,说,起来吧,这个时间恰好是五点四十五分。在宫里,每间屋子都放着钟表,每个刻度都代表了一个人的出现和消失。因而,我不仅仅被沉重的礼服紧紧捆绑着,我还被每一块钟表约束着。没有人会专门去看钟表,太监和宫女都是早已上好发条的钟表,以最大的精确顺应着时间的刻度。

如果每天都是一模一样的话,时间就变得无足轻重。在宫里,我就这么忘记了时间。宫里的一切都与宫外不同,包括时间。父亲说,我们是紫禁城一块脱落的墙皮,我一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自从进宫后,我王府的记忆伴着我全新的衣服和生活而脱落。我朝服侍我的宫女太监望去,我看不到他们脑子里的画面。宫女们穿着素淡的衣服,端茶侍水,当她们在我周围穿梭时,我的目光无法穿过她们,看到里面的画面。难道说,当我褪去从恭王府里带来的衣服时,我超常的能力也被褪去了?若是这样,我岂不是白进宫了?我坐在靠窗的榻上,问为我送来茶点的宫女弄碧说,你能看见我吗?弄碧连忙低头,回答说,当然,公主,我能看见你。但是我为什么看不见你呢?弄碧说,您当然能看见我,要不您跟谁说话呢?是呵,我在跟谁说话呢?总不该是我的影子吧?我只是看不见她脑子里的画面。为了再次验证我是否还有超常的能力,我命宫女们站成一排,站在屋子最亮的地方。光线照亮了每个人的头颅,我盘腿望着她们。我命宫女们看着我的眼睛。我同样看着她的眼睛,专心致志。在恭王府,即便是站在父亲身后,我也能看见父亲脑子里的画面,而如今,我却要从她们的眼睛里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