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32/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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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马德奥·萨尔瓦铁拉,委内瑞拉大街,宗教审判广场附近,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1月。

我说,小伙子们,梅斯卡尔酒喝光了,这已经成为一个无可否认、不可逆转的事实,你们谁能下去给我买一瓶索查龙舌兰呢?其中一位,那个墨西哥人说:我去吧,阿马德奥,我拦住他说,稍等,这时他已经朝门口走去,你忘带钱了,朋友,他看着我说,你别管这个,阿马德奥,我们自有办法。真是不错的小伙子。他走之前我交待了几句指点性的话:我告诉他上委内瑞拉大街到巴西街,然后右转,再到洪都拉斯街,再到圣塔卡塔里纳广场,然后再左转,一直走到智利街,再右转,继续往前,仿佛是要去拉古尼亚斯市场,到了那儿,在街的左侧,就会看到古尔热瑞瑟酒吧,挨着布恩·托诺五金店,你肯定会找得到,到了古尔热瑞瑟酒吧,你就说是我,作家阿马德奥打发来的,马上去吧。后来,等我看完几页资料后,另外那个小伙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浏览我的藏书。其实,我没有看见他,只是听到他在活动,他走上前抽出一本书,又放回去,我听到他的手指在书脊上划过时发出的声音!可是我看不见他。我又坐下来,把钱放回皮夹,双手颤抖着(你一旦到了某个年龄,就不能像过去那样喝酒了),我浏览着发黄的旧稿。我低垂着脑袋,视线模糊,那个智利男孩在我的书房里悄无声息地活动着,我只听到他的食指或者小指的声音,那个男孩多么渴望触摸一切,他的手指闪电般沿着我的大部头巨著的书脊掠过,就像肉体和皮革,皮肤和纸板发出的嗡嗡声,那是一种非常悦耳和诱人入睡的声音,我可能真的睡着了,因为忽然我闭上了眼睛(或许已经闭了会儿),我仿佛看见了圣·多明戈广场的拱形走廊,委内瑞拉大街、宗教审判广场、洛雷托大街上的埃斯特雷拉斯酒店、胡斯托·西尔拉街上的塞维拉纳咖啡店、皮诺苏阿雷斯街附近米西奥内罗街上的“我的办公室”小酒店,那儿男人们都要穿着制服,不允许狗和女人入内,只有一个女人例外,惟一去过那里的女人,我看见那个女人又走在街上,走在洛雷托街上,走在索莱达街上,走到科雷奥马约尔街上,走到蒙内达街上,我看见她匆匆穿过索卡罗,快得好像担心跟情人会面晚了,或者要去城里的某个店铺做小工,这是一个衣着朴素但却漂亮的女人,头发乌黑,脊背笔直,她的腿并不很长,但像所有年轻女人的腿一样绝对优美,无论瘦削、肥胖还是外观——那双可爱、坚定有力的细腿,还有裹在鞋子里的双脚,那鞋子看不到脚踝或者脚踝露到最低,价廉但却漂亮,而且最关键的是穿着很舒适,好像就是特为快步行走而制,为会见什么人或者去上班而制,但我知道她不是去见任何人,也不是冲着什么工作去的。那么她打算上哪儿去呢?或者她压根什么地方也不去,就这样走着?这时那个女人已经穿过索卡罗,沿着蒙特皮耶达大街向塔库巴街走去,那儿人群稠密,她不能再那么快步走了,她走到塔库巴街,开始放慢速度,一下子人群遮住了她,但很快又浮现出来,她还在那儿,向阿拉米达走去,也许她在附近什么地方停下了,也许朝邮局走去,因为我现在清楚地看到了她手中的文件,可能是书信,但她并没有走进邮局,而是穿过那条街走到阿拉米达街后就停住了,好像要喘口气,接着又继续往前走,步速没有改变,穿过花园,走到树下,就像有些女人能看到未来,我能看见过去,墨西哥的过去,我看见了这个从我的梦中走出来的女人的背影,我对她说:你这是去哪里啊,塞萨雷亚?你去哪里啊,塞萨雷亚·蒂纳赫罗?

费里佩·穆勒,森特里科酒吧,塔尔勒斯大街,巴塞罗那,1978年1月。

对我来说,1977年是我和女朋友同居的一年。我们都刚满二十岁。我们在塔尔莱斯大街上找到一套房子,然后就搬进去住了。我给一家出版社做校对,她在阿图罗·贝拉诺母亲拿奖学金学习的那所学校作访问研究。其实就是阿图罗的母亲给我们介绍的。1977年也是我们去巴黎旅游的那一年。我们住在乌里塞斯的“用人房”里。我得说,乌里塞斯的情况并不好。那间屋子就像个垃圾场。只有我们,我和女朋友在的时候,我们会略加收拾,但无论如何打扫和清洗,总有东西弄不掉。晚上(女朋友睡在床上,我和乌里塞斯睡在地板上),天花板上方有些发亮,一道光从惟一的那扇窗户(蒙着厚厚的污垢)里照进来,在墙壁上弥漫开,天花板就像一片海草的潮汐。我们回到巴塞罗那时发现两个人都长了疥疮。真倒霉。惟一可能传染给我们的人就是乌里塞斯。他为什么不提醒我们呢?我女朋友抱怨说。我说,也许他也不知道。可是后来回想在巴黎的那些日子,我看到乌里塞斯不停地搔着自己,一边嘴对着瓶子喝酒,一边挠着身子,这个情景说服我承认女朋友的判断没错。他自己知道,可一直在保密。有一阵子,因为疥疮的缘故我挺恨他的,但后来又觉得没什么了,甚至拿这事来开玩笑。我们的遭遇是罪有应得。我们的房间没有淋浴设施,我们至少每天得用硫黄香皂洗一次身体,然后搽上点特用的润肤油萨纳丁。1977年,除了过得挺美好,我们还不断地拜访家里可以洗澡的朋友,每隔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去一次。阿图罗·贝拉诺就是这样的朋友之一。他没有淋浴器,却有一个巨大的猫脚浴盆,刚好可以舒舒服服地容纳三个人洗浴。问题是,阿图罗不是单独住,他跟另外七八个人一起住在一个类似城市公社的地方,而且有些人不喜欢我和我的女朋友在他们的屋里洗澡。其实,到头来我们在那里没有洗过几回。1977年,阿图罗·贝拉诺在一家营地找到夜间看门人的工作。我还找过他一次。大伙管他叫长官,逗得他开心大笑。我想就在那年夏天,我们两个与本能现实主义决裂了。我们打算在巴塞罗那出一份杂志,一份几乎没有任何资金支持,也几乎没有发行渠道的杂志,我们写了一封信宣告退出本能现实主义。我们没有沽名约誉,我们没有败坏墨西哥的任何朋友,我们只说不再是这个团体的成员了。主要是我们工作太忙,还要设法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