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6/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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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克西里奥·莱科图雷,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文学系,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12月。

我是墨西哥诗歌之母。我认识所有的诗人,所有的诗人都认识我。我认识阿图罗·贝拉诺的时候他才十六岁,还是个不会喝酒的羞怯男孩。我是乌拉圭蒙得维的亚人,可是有一天我却来到了墨西哥,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谁,怎么来,什么时候来的。1967年,也许是1965年或者1962年,我到了墨西哥城联邦区。我记不清具体日期或者行程了,只知道我到了墨西哥,然后就再没有离开过。我到墨西哥时,莱昂·费里佩(完全是个巨人,完全是一个性情中人)还活着,他是1968年死的。我到墨西哥时,佩德罗·加菲亚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么忧郁)还活着,1967年佩德罗先生去世,这意味着我肯定是1967年以前到墨西哥的。所以,不妨说我是1965年到墨西哥的。我想应该是1965年到的,但我也有可能弄错了,我每天都去见那些博学多才的西班牙人。我跟他们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以一个女诗人、英语陪同和永不疲倦地照料兄长的小妹妹的身份作着激情奉献。他们带着那种古怪的西班牙语口音跟我说话,这种口音老是绕着Z和C打转,把S撇下,让它显得更加孤苦伶仃和放荡不羁:奥克西里奥,别在屋里瞎忙了,奥克西里奥,别管那些稿纸了,女人。尘土与文学从来都是携手而逝的。我告诉他们:佩德罗先生,莱昂(有意思吧!我称呼年纪更大些的、身体更虚弱的那位“你”,而那个年轻些的有点让我畏怯,我不敢漏掉“您”这个字!)这个我来干好了,你做自己的事,只顾写好了,放松,就当我是个隐形女人。他们会大笑。或许只是莱昂·费里佩在笑,不过说实话,你永远搞不清他是在大笑还是清嗓子或者诅咒呢,佩德罗先生不会笑(佩德里托·加菲亚斯,这是一个多么忧伤的人啊)他不会笑,只是用日落时分的湖水般的眼睛望着我,那种藏在山间、无人光临的湖水,那种忧伤平静的湖水,静谧得仿佛超凡脱俗,他喜欢说别麻烦你了,奥克西里奥,或者谢谢你,奥克西里奥。顶多如此。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啊。所以,我说了,我经常去看他们,真心诚意,从不爽约,从不带着自己的诗去打扰他们或者有所企求,不过我也有其他事情做。我工作。我尝试着工作。因为在墨西哥城生活很容易,如人人都知道或者以为自己知道或者想像的那样,可是只有当你有钱或者奖学金或者工作时生活才会容易,而我一无所有。通往最明净的地区的旅程耗掉我的许多东西,包括从事什么古老工作的精力。所以我只好还在大学里兜圈子,特别是文学系,干些或许可以称之为自愿服务的工作:某一天我可能帮加西亚·里斯卡诺教授录入手稿,另一天我又可能在法文系翻译些法语文章,再过一天我又像个纠缠者般粘在一伙拍戏的人中。我会花八个小时观看彩排,绝不夸张,弄三明治吃,在镜头前试试手。有时我会拿到一份有偿的活儿干干:某个教授可能会从自己的薪水中拿出钱付给我,让我担任比如助手什么的工作,有时文学系的头儿们会亲自安排或者让系里的教师雇我两个星期或者一个月干些散活儿,大多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有时秘书们(多么好的女孩子啊)会让她们的老板给我些小活儿,这样我就可以挣几个比索。这是白天的工作。到了晚上,我就跟朋友们过起放荡不羁的文化人生活,这种生活非常容易得手而且实际上也很方便,因为那时我没有几个钱,有时甚至都拿不出足够的钱租间带家具的屋子。不过通常我总能租得到。我不想往坏里夸张。我有钱可以生活下去。我很开心。白天我就生活在系里,像一只小蚂蚁,或者更像一只蝉,从这间小屋窜到另一间,听到的全是流言蜚语,全是骗人的和离婚的话,全是什么计划和项目,到了晚上,我就展开翅膀,变成一只蝙蝠,我离开文学系,像个小鬼似的在联邦区漫游(我更愿意说像个仙女,可这并不真实)、喝酒、聊天、参加各种文学聚会(我熟悉各种团体)、忠告跟我走得近的年轻诗人,尽管后来他们不怎么频频找我了,而且,长话短说,我生活在自己的时间中,我生活在自己选择的时间中,它围着我,颤抖着,流动着,荡漾着,让我开心。后来我就撞上了1968年。或者1968年撞上了我。现在我可以说当时就感觉到了它的来临,在酒吧,在1968年2月或者3月,我已经嗅到了它的气味,可是1968年以前其实已经变成了1968年。噢,想起这个来我就想笑。让我想哭!我哭了吗?我看到了一切,同时又什么也没看到。这样讲有什么意义?军方破坏了大学的自治,窜进校园随便逮捕、杀人时我就在系里。没有。大学没有死多少人。特莱特洛尔科死的人最多。这个名字可能会永远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中!可是当军队和狂暴的警察涌进来把大家用卡车运走时我就在系里。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在卫生间里,在那幢大楼某一层的卫生间里,我想可能是四楼吧,我说不准了。我当时正坐在便桶上,高高地提起裙子,像某首诗或者歌曲所描写的那样,读着佩德罗·加菲亚斯优美的诗歌,那时他已经死了有一年,佩德罗先生,多么忧伤的一个人啊,为西班牙以及世界上别的地方而忧伤——谁能想像得到当丑恶、狂暴的警察涌进大学的那一刻我正在卫生间里读诗吗?我跑题了吗?我想生活充满了各种奇妙和神秘的事物。事实上,正是由于佩德罗·加菲亚斯,由于佩德罗·加菲亚斯的诗歌和我长期养成的在卫生间读诗的习惯,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狂暴的警察进来了,军队进来了,而且在拽走他们能找到的每个人。我听到了某种吵闹声。在我灵魂中翻腾的声音!可以说当时吵闹声越来越大,这时我才开始留心起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听到隔壁小间有人拉开锁链,我听到门砰地响了一声,听到过道里传来脚步声,听到草坪上升起喧嚣声,那片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像绿色海洋般把系楼围衬得像个小岛,这样的地方从来都是充满喃喃细语和爱意的。这时佩德罗·加菲亚斯诗歌的泡沫爆了,我合上书,站起来,拉开锁链,打开门,大声说着什么,嗨,我说,外面出什么事儿了?可是没人应答,使用卫生间的人都不见了,虽然早知道不会有人应答,我还是说嗨,有人吗?也许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后来我洗了洗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看见一个高大、瘦削的金发女郎的样子,那张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太多的皱纹,像佩德罗·加菲亚斯曾对我说的那样,完全是堂吉诃德的女性版,接着我走出去来到过道,到那儿后我忽然意识到出事儿了,过道里空无一人,楼下传来喊叫声,让你震耳欲聋,在创造着历史。我当时怎么办了?我做了任何人都会做的事儿。我走到一个窗户前向下望去,我看到很多士兵,我又从另一扇窗户望下去,我看到很多坦克,然后又从另一扇窗户望下去,这样一直看到过道尽头,我看见了敞篷车,里面圈着被捕的学生和教授,那场景很像描写二战的电影和玛丽亚·弗里克斯和佩德罗·阿曼达里斯表现墨西哥革命的电影交错在一起的画面,一幅黑糊糊的布景上荧光闪闪的小小人影在活动着,就像人们常说的疯子或者处于高度恐惧状态的人眼中看到的情景。我心里对自己说:奥克西里奥,待在这儿别动。不要自投罗网被抓去了,宝贝。待在这儿别动,奥克西里奥,宝贝,别让他们把你写进他们的名单里。如果他们想要找你,就让他们来找好了。然后,我又回到卫生间,这事儿显得有点怪怪的,我不仅回到了卫生间,而且又返回刚刚待过的那个格子间,我又重新坐在马桶上,我是说又撩起裙子,拉下内裤,可是并没有什么内急之需(对此人们有更准确的说法:肠道松弛,但我不属于这种情况),然后打开佩德罗·加菲亚斯的书,不过毫无阅读的欲望,我开始慢慢地读起来,逐字逐句,逐行逐段,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声音,靴子的声音?上过钉的靴子的声音?可是,嗨,我心里说,这不是巧合吧?接着我听到好像有声音说一切都有条不紊,不过也可能是说别的意思,有人,也许就是刚才讲话的那个杂种,打开卫生间的门,走了进来,我像雷诺阿画中的芭蕾女般踮起脚尖,我的内裤掉在瘦骨嶙峋的脚踝上,绊在当时穿的一双鞋上,那是一双非常舒服的黄颜色的软底鞋,我等着那个士兵一个一个搜查小格子间,已经作好了准备,万一他来了,绝不开门,要把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最后的自治堡垒守卫到底——我,一个穷困潦倒的乌拉圭女诗人,跟任何人一样深爱着墨西哥——我这样等待的时候,一种奇异的寂静忽然降临,好像时间发生了断裂,顷刻间朝四面八方飞奔,那是一种纯粹的时间,不掺杂任何语言的色彩,也不带动作或者行动的成分,接着我看见了自己,看见了那个士兵在入迷地盯着镜子,我们两个在文学系四楼的女卫生间里像雕塑般凝固不动,就是这样,然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方,我听到门关上了,我直起的双腿又恢复成原来的姿态,好像完全出于自动。我要说,我那样坐了三个多小时。我记得我从卫生间里出来时天开始黑下来。我得承认,形势已经发生变化,可我知道该怎么办。我清楚自己的职责。于是我走到卫生间惟一的窗户前向外望去。我看见远处有一名士兵。我看见一个武装好的军车的轮廓或者影子。像拉丁文学里描写的门廊,希腊文学里描写的门廊。噢,我太崇拜希腊文学了,从品达尔[11]到乔治·塞菲里斯[12]。我看见了席卷大学的那股狂风,仿佛在白天最后的光亮中开心不已。我明白自己该怎么办。我明白。我明白必须要坚持。我坐在女卫生间的砖地上,就着最后的亮光,读了三首佩德罗·加菲亚斯的诗,然后合上书,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奥克西里奥·莱科图雷,拉丁美洲乌拉圭公民,诗人,旅行者,坚守下去。就这样。接着我开始回想自己的过去,就像我现在回想着过去那样。我开始回想你不感兴趣的那些事,就像我现在回想阿图罗·贝拉诺那样,年轻时的阿图罗·贝拉诺,1970年,我见到时他才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当时我已经是那些年轻的墨西哥诗人的母亲,他还是个不胜酒力的孩子,但却很自豪在他遥远的智利故国,萨尔瓦多·阿连德[13]赢得了大选。我熟悉阿图罗。我是在英克鲁西亚达酒吧一群吵吵嚷嚷的诗人中碰到他的,那简直就是个雪貂窝,形形色色前程美好的年轻人和不再那么年轻的人经常在那里聚会。我跟他成了朋友,我想可能因为我们两个是所有那些墨西哥人中惟一的南美人。尽管年龄悬殊,尽管有着各种可以想像出来的分歧,我们还是成了朋友!我指点他认识了T.S.艾略特、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庞德。我带他来过一次家里,他病恹恹的,醉醺醺的,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全身的重量都悬在我瘦削的肩膀上,我跟他母亲、父亲以及人很不错的妹妹都成了朋友,他们全家人都很善良。我对她妈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夫人,我没有跟你儿子睡觉。她说,当然没有,奥克西里奥,不过别叫我夫人,我们其实是同龄人!我成了这个家的朋友。一个1968年移民到墨西哥的流浪的智利人之家。我也是那一年来的。我以客人的身份在阿图罗家一待就是很长时间,有一次待了一个月,还有一次待了两星期,还有一次待了一个半月。因为我那时没有钱付带家具的房子,甚至交不起一间顶楼房的租金。白天我就待在大学里,干这干那,其他时间,晚上,我就过起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我睡在朋友家,把自己可怜的几样东西,衣服、书籍、杂志、照片,扔得到处都是。我是雷梅迪奥斯·巴罗[14],我是莉奥诺拉·卡林顿,我是欧尼塞·奥迪奥[15],我是丽莲·瑟尔帕斯[16](噢,可怜的丽莲·瑟尔帕斯),如果说我没有疯狂,那是因为我始终保持着幽默感,我嘲笑自己的裙子,嘲笑自己的烟管裤,嘲笑我自己里面都脱了线的内衣,嘲笑我那巴丽安特王子式的发型,白发正在迅速盖过金发,嘲笑我那偷偷盯着墨西哥城夜色的蓝眼睛,我那听着大学生故事的粉红色耳朵,嘲笑人事的沉浮、羞辱、卑微、奉承、谄媚、假惺惺的赞美,嘲笑在墨西哥城夜空的映衬下重新组装过的破败、战栗的床铺,我如此熟悉的天空,那骚动不安、不可企及、像阿兹特克的大锅炉般的天空,在这样的天空下,我跟所有那些墨西哥诗人和阿图罗·贝拉诺在一起,在绝对的幸福中感动不已,贝拉诺才十六七岁,我看着他开始成长起来,1973年他决定回祖国参加那场革命。除了他的家人,我是惟一去巴士车站为他送行的人,因为他打算走陆路,那是一次漫长的旅程,极其漫长,充满了危险,那是所有贫穷的拉美男孩的起程之旅,要穿越这片荒谬的大陆,阿图罗·贝拉诺从巴士窗户探出身来向我们挥手告别时,不仅他母亲哭了,我也哭了,那天晚上我就在他家里睡了,主要是为了陪陪他母亲而不是别的,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就走了,尽管除了几个常去的酒吧和咖啡店我无处可去,可我还是走了。我不喜欢滥用别人的好客。1974年,阿图罗回来时完全变了一个人。阿连德下台了,他的义务已尽,或许这是他妹妹告诉我时的说法。阿图罗尽了他的责任,他的良心,一个年轻拉美男子可怕的良心,这本身无可谴责。9月11日,他以一个志愿者的身份出来活动。他在一条荒凉的街上站了荒谬的岗。他夜间出去,目睹了很多事情。几天后,他在一个边防检查站被捕。他们没有拷打折磨他,但关了好几天,期间他的表现像个男子汉。墨西哥的朋友们,墨西哥城的夜晚,诗人们的生活在等待着他。可是他回来后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他开始跟其他更年轻的人、鼻涕都擦不净的十六七岁的孩子们出去玩,他遇到了乌里塞斯·利马(我第一次见到他就发觉这个影响很坏),他开始取笑所有的老朋友,瞧不起他们,看什么都像但丁似的,好像刚从地狱回来,或者不是但丁就是维吉尔本人,这个敏感的孩子,他开始吸大麻烟,那腌臜的毒品,贩卖我甚至都不屑去想的东西。不过,凭良心说,他跟过去一样善良,我知道他依然很善良。所以,我们碰到时(纯属偶然,因为我们经常聚会的已经不是同一拨人了),他会说你好吗,奥克西里奥,或者在布卡雷利大街的人行道上大喊救命,救命!救命!像只猴子般四处跳跃,手里拿一份玉米面豆卷或者一块比萨,总是跟那个叫劳拉·郝雷吉的女孩在一起,这个女孩漂亮极了,可是心肠却比一个黑寡妇还黑,跟他经常在一起的还有乌里塞斯·利马和另外一个智利小男孩费里佩·穆勒,有时我甚至也跑到他们一伙里去,但他们说的全是格里格里科[17],就像《跳房子》里的人那样,你能看得出,他们喜欢我,能看得出他们知道我的分量,可是他们讲格里格里科,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凭这点最终还是把我拒之门外。不让人觉得他们在嘲笑我!他们听我的!可是我不会讲他们的格里格里科,而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又不放弃他们的俚语。那些被人遗弃的可怜的孩子。情况是:没有人想要他们。或者说谁也不把他们当回事。或者有时你会有这种印象:他们太高估自己了。一天有人对我说:阿图罗·贝拉诺离开墨西哥了。接着又说:但愿这次他不再回来。对此我实在很恼火,因为我一直都爱着他,我没准还斥责了说这话的人(至少在精神上),可我最关心的是打听他去哪儿了。然而谁也说不准:说去澳大利亚、欧洲、加拿大,什么地方的都有。接着我开始想起他来,开始想到他的母亲,那么宽宏大度,开始想到他的妹妹,想起我们在他家做肉馅卷饼的那些下午,想起那次我做了面条,为了晾干,我们在厨房、在餐室、在亚伯拉罕·冈萨雷斯大街上的那间小小起居室里,到处都挂上了面条。我什么事都忘不了。他们说这是我的毛病。我是所有墨西哥诗人的母亲。1968年,当狂暴的警察和军人开进大学时,我是惟一坚持到底的人。我独自一个人待在系里,关在卫生间里,长达十天、十五天不吃东西,具体几天我想不起来了。陪伴我的只有一本佩德罗·加菲亚斯的书和背包,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条皱巴巴的蓝裙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有的是时间想而又想。可当时我却无法回想阿图罗·贝拉诺,因为那时我还不认识他。我心里对自己说:奥克西里奥,坚持住,你要是出去了,他们会把你投进监狱(或许驱逐你回蒙得维的亚,因为你天生永远收拾不好自己的证件,你这个傻瓜)他们会唾你,会揍你。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坚持下去。抵抗饥饿和孤独。我先是坐在马桶上睡了几个小时,就是这一切开始时我正坐在上面的那个马桶,虽然人已极度虚弱,我还是相信它会给我带来好运,可是睡在马桶上太不舒服了,最后我索性蜷缩在地板砖上睡。我一个劲地做梦。不是噩梦。而是音乐般的梦,透明的质疑之梦,还梦见光亮安全的飞机在寒冷、明媚、湛蓝的天空上横穿拉美大陆。我醒来时人已经冻僵,而且饥肠辘辘。我向窗外望出去,卫生间的那扇小窗户外面,在拼图般的校园残片中,我看到了新一天的清晨。那天早晨我在哭泣和感谢天国的上帝声中度过,在这样的天国,谁也不会断水。千万别生病,奥克西里奥,我对自己说,喝你能弄到的所有的水,但千万别生病。我脊背靠着墙滑到地板上,我又打开佩德罗·加菲亚斯的书。我闭上眼睛。我大概睡着了。后来我听到了脚步声,我又藏进格子间(那个格子间就像我永远不曾拥有过的小卧室,那个格子间就是我的战壕和我的杜伊诺宫,我在墨西哥的主显节)。接着我又开始读佩德罗·加菲亚斯的诗。然后我又睡着了。我又从小窗向外眺望,我看见了高高在上的乌云,我想起了奥特尔博士[18]的画和《最明净的地区》[19]。接着我又开始想些开心的事。有多少诗我烂熟于胸呢?我开始背诵起来。轻吟着我记得的那些诗,我真想把它们写下来,但我却只有一支钢笔没有纸。后来我又想:你这个傻瓜,在这儿你能找到世界上最好的纸啊。于是我拿了点卫生纸开始写起来。后来我又睡着了,做起梦来,噢,太荒诞不经了,梦见了胡安娜·德·伊瓦沃罗[20],梦见她的那本1930年出版的诗集《风之玫瑰》,梦见她的处女作《钻石的语言》,多么漂亮、多么美丽的书名啊,仿佛一本先锋派诗集的书名,一本去年刚出版的法国书,事实上那是1919年出版的作品,换句话说那年她才二十七岁。那时她一定是个非常有趣的女人,整个世界就在她脚边,所有的绅士们准备好了优雅地按照她的吩咐去做(那些绅士已经不复存在,但胡安娜还活着),所有的现代派诗人准备为诗歌而献身,所有那些顾盼的眼神,所有那些漂亮的言词,所有的爱。然后我又睡着了。然后我又醒来,一连几个小时,或许好几天,我为流逝的年华,为我在蒙得维的亚度过的童年,为那些至今还困惑着(甚至比过去还让我困惑)、我宁肯不想谈论的面孔而哭泣。我已经忘了自己在那里囚禁了多少天。我从窗户里看着鸟儿、树木,从看不见的地方伸出的树枝、灌木、草丛、乌云、墙壁,我看不见有人,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我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后来我开始吃卫生纸(部分原因可能是想起了夏洛特),不过,只是一小片,我没有那个胃口吃得更多。后来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了食欲。后来我捡起写过东西的卫生纸,把它们扔进马桶,然后拉了下链子。冲水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想我犯糊涂了。我想:尽管我很聪明,并且付出了很多牺牲,我还是犯糊涂了。我想:毁掉自己写的东西是多么诗意的举动啊。我想:我要是吞了它们就好了,因为我现在糊涂了。我想:写作是徒劳的,毁灭是徒劳的。我想:因为我写作,我才挺住了。我想:因为我毁了自己写的,他们会找到我,抽打我,强奸我,杀了我。我想:这两个行为是互有关联的,写作和毁灭,躲藏和被发现。后来我坐在马桶上闭上眼睛。后来我又睡着了。后来又苏醒了。我的身体禁锢成一团钢筋。我绕着卫生间慢慢地活动,照了照镜子,梳了梳头发,洗了把脸。噢,我的脸太难看了。现在的样子会让你联想到什么。后来我听到了人声。我想,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了。那感觉就像鲁宾逊在沙地上发现了脚印。不过我的脚印是人声和门砰的关闭声,好像大理石墙忽然像雪崩般倒塌在大厅里。接着弗姆沃纳教授的秘书鲁佩打开门,我们俩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俩人都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我想,这一震惊让我晕过去了。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已在里乌斯教授的办公室(里乌斯是一个非常勇敢、英俊的男人!)周围是朋友们和熟悉的面孔,是大学里的人而不是士兵,更奇妙的是我开始哭起来,根本无法连贯地描述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里乌斯不断地鼓励着我,他对我的经历似乎一下子很感动又很震惊。这就是我的经历,年轻的朋友们。这个传奇乘着墨西哥城和1968年的风撒播开来,中间又穿插进死者和生还者的事迹,现在人人都知道了有个女人在那个美丽悲惨之年,在自由惨遭涂炭之际还待在大学里。我已经有很多很多次听别人讲这个故事,在他们的讲述版本中,这个女人关在卫生间里十五天没有吃东西,是个学医的学生或是托雷·德·雷克托里亚的一个秘书,不是没有证件没有工作,甚至没有地方搁一下脑袋的乌拉圭人。有些版本中的主人公甚至不是女人而是个男人,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学生或者一个患肠胃病的教授。我聆听这些故事,这些有关我的故事的不同版本时,总是一言不发(特别是没有喝醉的时候)。如果喝醉了,我就尽量低调处之。根本没有这回事,我说,这是大学里的传说,是城市传奇,这时他们就盯住我说:奥克西里奥,你是墨西哥诗歌之母。我说(如果喝醉了就会吼叫):不,我谁的母亲都不是,不过我认识他们所有的人,所有墨西哥城的年轻诗人,那些出生在这里和外省来的年轻人,还有那些乘着风潮从拉美其他地方刮到这里的人,我爱他们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