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平安。放心。(第3/4页)

陆南才坚持那于战前早已想通的道理,对别人愈有用,自己便愈安全;唯有自己安全,张迪臣才有机会安全。

他其实也有冒险。张志谦不在了,重庆那边亦断了联系,共产党的东江纵队却活动频繁,重地虽在新界和离岛,但亦有现身于港岛,尤其常在湾仔码头一带出没,深宵时分,人货进出,一旦落入日兵手里,日本鬼子朝他们头上轰轰两枪,杀了便一脚跌进海里。东江纵队神出鬼没,从香港救出了不少作家、明星和名人,日兵防不胜防,不得不找孙兴社支援,派弟兄在海边巡查和站岗,陆南才暗暗嘱咐哨牙炳能放水便放水,睁一眼闭一眼,既因为都是同胞,更因为他判断日军再厉害亦难永久占领香港,无论时间是长是短,战争总会结束,今天多留一线人情,等于在灶底多留一瓢米粮,日后的稳当便多一分。

在占领的岁月——不,沦陷的岁月——里,时间感觉特别缓慢,恍恍惚惚,陆南才的日子过得像梦游,每天把心绷紧,应付日兵的苛索要求,提防他们随时翻脸,但又得让心一天比一天变得挫钝麻木,日军吩咐什么便干什么。于是不断提醒自己,这是梦,这只是梦,会醒的,会的,当我转醒的时候,我的臣将躺在旁边。

张迪臣仍在马头涌集中营里,没法跟外面通讯。陆南才唯有继续透过哨牙炳固定买通日兵守卫,把香烟、洋酒、罐头等往里面送。哨牙炳一直是他最信任的人,陆南才事无大小都交代他办,但近日觉得哨牙炳对他的态度变了,说话时眼神闪躲回避,笑容亦显尴尬。陆南才暗想,是鸠但啦,只要一天没被当面拆穿秘密,一天便得硬着头皮把戏演下去,演得够久,演到大家都忘了尴尬。

好不容易熬到了沦陷翌年的九月中旬,一天傍晚,邮差送来一封明信片,让陆南才怀疑自己掉进另一个梦境。明信片正面盖了两个印号,“俘虏邮便”和“香港占领地总督部检阅济”,背面写着简简单单的几行英文,都是大楷,陆南才瞄见最下方的“Davidson”署名,愣住了,双手微微发抖,强迫自己用力捏一下明信片,让手指头摩擦纸面,证明眼前非梦,又仿佛那薄薄的明信片便是张迪臣的脸孔,他轻轻抚摸,一股温暖传入手心。冷静下来,陆南才仔细辨认明信片上的其他字,只认得“Fine”“Hope”“Thank You”等几个英文,连忙赶到欢得厅找仙蒂,她英文好,肯定读得明白。

仙蒂这晚凑巧穿了一袭玫瑰红的凤仙装,有过年的喜庆气氛,捧着明信片看过一遍,笑道:“恭喜你,南爷,这是情话绵绵的情信呀。”

陆南才瞪她一眼,道:“别搞搞震。快说,他写什么!”

仙蒂一字一字地读,然后向他一字一字地翻译道:“亲爱的才,我仍然活着……”

“他写亲爱的?”陆南才把她打断,惊问,“有人检查啊!写得这么肉麻,被发现了,怎么办?”

仙蒂啐道:“唉哟,别紧张!鬼佬写信,不管收信者是谁,都用Dear起头,这是惯例,你咪咁大乡里,他们就算写信俾一只狗,亦把狗叫作Dear!”

陆南才尴尬地笑了,惭愧于自作多情。他催促仙蒂往下念,仙蒂却偏调皮地用缓慢的语速读出张迪臣写的字句:“我仍然活着,这里日子过得尚可,我在俘虏营做管理工作,吃食比其他人好,勿念。你的张迪臣。”

“你的张迪臣。你的张迪臣。”陆南才低声反复诵念。仙蒂看着他的眼睛,分享他罕有展露的温柔,不忍心告诉陆南才,鬼佬写信用的下款都是“Yours”,不管收信者是阿猫阿狗,他都是他们的。

陆南才其后差遣哨牙炳前往打听情况,始知日军从九月开始准许俘虏对外通讯,限写五十个英文字,不讲政治军事,只谈寻常生活,并须写在日军指定的明信片上,检查通过始可放行。外面的人亦可写明信片给俘虏,规则相同,先寄到“香港占领地总督部外事班”,检查后才送到俘虏手上。陆南才请仙蒂执笔,回了一信,但为免引起日军猜疑,只轻描淡写地请他保重身体,然后便不敢再写。张迪臣或有同样的心思,故亦只寄了一回明信片。无论这是为了保护对方,抑或为了保护自己,陆南才都觉得这里面有在意的温暖。他把唯一的明信片压在枕头底,每晚睡前重读,再重读,自此较少去欢得厅了,宁可留在家里读信再读信,像守护一撮微弱的火种。

守护的历程难免胆战心惊。日军开始用货船把英兵分批运到仙台、大阪、名古屋、广岛等地做苦工,十月初有一艘“里斯本丸”载了两千名英兵驶往日本,途中遭美国潜水艇攻击,下沉时,英兵跳海逃生,日兵竟对他们乱枪扫射,有八百多人被淹死或枪杀。生还者游泳到福建厦门,消息传回香港,哨牙炳转告陆南才,道:“南爷,美国佬炸了萝卜头的船,上面有英国鬼佬,死了几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