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平安。放心。(第2/4页)
沉默一阵,陆南才站起走近墙角,仿佛墙壁会突然出现一扇门让他出逃。他伸手轻抚墙壁,像疼惜一张看不见的脸。
哨牙炳注视陆南才的背影,微生感伤。本来熟悉的兄弟忽然生疏,本来挺直的腰脊微微弯曲,似被重重的包袱压着,或许是堂口的烦事,或许是战争的恐怖,又或是他所无法知悉的其他秘密,刹那间,他想起昔日常见南爷跟洋警察喝酒应酬,说是为了堂口的事情,那时候完全不察有何不妥,然而不知何故,此刻隐隐然觉得非常不妥。望着南爷,哨牙炳觉得他老了许多,但希望他就只是累了。
陆南才察觉哨牙炳的眼睛盯住他的背,似在努力搜索他的秘密,如枪膛里的两颗子弹,死命瞄准一匹在乱石堆里窜躲的老狼,只要它稍为迟疑大意,砰砰两声,狼倒下了,所有不应被揭露的皆将被揭露于猎人眼前。手扶着墙,腰竟有点痛,他也觉得自己老了许多,但希望自己就只是因为累。
然而愈是累愈得强振精神。陆南才用力闭上眼睛,再用力睁开,深吸几口气,让心情恢复平静,转身对哨牙炳严肃地说:“那个死鬼佬跟孙兴社有过情报瓜葛,欠我们不少人情,他答应打完仗补偿,支持我们抢地盘,做港岛最大的堂口。所以绝对不能让他死。而且,嘿,他欠我钱,好几万蚊,死了便还不了钱。死鬼佬的确好变态,仙蒂说过,他经常跟其他鬼佬搞搞震,男又得,女又得,仲咸湿过你!”
哨牙炳挤出苦笑,眼睛尽是假装出来的相信神情。陆南才管不了那么多,只要他不拆穿你不承认,任何不相信都可被假定为相信,关键是要有个说法让大家拿来做依靠,无论说法有多荒诞,有了便好,如漂在海上的一片浮木,再单薄亦可救命。
陆南才往下说,以龙头的身份下达命令:“阿炳,听清楚,你必须想办法保住死鬼佬的命。如果鬼佬死了,唯你是问,我要执你家法!”
那夜哨牙炳回家后哭了一场,更跟老婆阿冰打了一架。
阿冰,外号“汕头阿冰”,能干而慓悍,只要哨牙炳听她依她,她从不理会他在家门外的风流账。但在家门里面,她才是主。睡前,阿冰见哨牙炳坐在床边默默流泪,便伸手拍他的背,问他为什么,向来柔弱的阿炳竟然把她的手拨开。阿冰不服气,用掌推他,把他从床上推到地上,阿炳气得脸色紫青,站起冲前掴她一记耳光。从来没有,从来不敢,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量,仿佛心底有一串鞭炮被点燃了,轰隆隆地爆得乱七八糟,若不把力气发泄出来,整个人会被炸得粉碎。
阿冰可不愿吃眼前亏,马上还手,两个人你推我、我打你一轮,哨牙炳终究是男人,出手较重,阿冰被掴得眼冒金星,蹲在地上哗哗痛哭。哨牙炳脸上也被她的指甲刮出几道血痕。他走到客厅坐下,右脸热辣辣,一阵麻一阵痛,房间传出阿冰的饮泣和咒骂声音,他没理会,也没哭,刚才哭够了也打够了,有虚脱的疲惫,反可让精神沉淀,仔细思量哭的因由。
哨牙炳此刻非常心疼南爷,觉得他有莫大委屈,这些年来把心事紧紧藏住,肯定不好受,还得在弟兄们面前逞强,扛起所有烦恼。可是他转念又想,南爷也有南爷的快乐,隐闭的快乐亦是快乐,没必要替他担心太多。这么说来,自己之所以流泪可能源于恐惧,他发现了好兄弟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明白陆南才不希望让别人知道,他亦根本不希望知道,但偏偏知道了,两人都回不了头,哨牙炳隐隐然预感有灾难在前头等着,秘密从不吉祥,更何况是变态的秘密。
哨牙炳由是更替南爷感到难过。世乱时艰,到处是枪炮杀戮,而南爷心底却压着一颗秘密炸弹,不知道何时引爆,把他炸得粉身碎骨。这样的日子,难熬啊。
跟阿冰闹翻了,事情不妙,哨牙炳不敢回房,伏在客厅桌上迷迷糊糊地睡去,到了大清早被咯咯咯的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竟见南爷,他比他心急,双眼红肿,显然也没睡好,清晨即来吩咐:“我昨晚跟仙蒂商量好了,既然萝卜头钟意女人,就给他们女人,你设法打通马头涌的关节,仙蒂会把欢得厅的姐妹带到九龙,他想玩几个便有几个。只要把张迪臣保护得妥当,要乜都得。”
哨牙炳照办。日本鬼子再残暴,终究是听令于自己的下半身,答应哨牙炳至少尽力保住张迪臣的性命,其他事情却担保不了。哨牙炳把陆南才的一张纸条交给日本兵,托他交给张迪臣,纸上只写五个字:“平安。放心。才。”
有了盼望,陆南才重新有了冲劲,把日本人交代的事情办得额外妥帖。畑津武义命令孙兴社协助管理湾仔的慰安区,他和哨牙炳想出了各色各样的鬼主意,让日本兵玩得更为尽兴。他们有时候找来几箱粤剧戏服,让姑娘装扮成皇后、妃嫔或宫女,日兵前来做皇帝或员外,一群人在小房间内追来逐去,春潮荡漾得让日本鬼子直认他乡是故乡。有时候安排各种配搭,姐妹的,母女的,婆媳的,懒理真假,只求满足日兵的疯狂想象。鬼子兵事后纷纷对哨牙炳竖起拇指道:“顶呱呱!娼神!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