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凤 (第3/5页)

洪师傅点头笑道:“一定!一定!”

屋里非常凌乱,有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却驱不散渗透在空气里的微微血腥,灯光昏暗,有一张牙医椅,椅边亮着一盏射灯。洪师傅递来一摞厚厚的簿本,里面贴着图案和汉字,裸女、毒蛇、恐龙、古堡、弓箭、关公、罗汉、爱、死、胜利、和平,张迪臣接过本子,坐在椅上一页页地翻看,射灯把他本已高挺的鼻梁照得更突出,低着头,额上挤出深深的纹路,像神秘的地图,指示着不可知的迷宫出口。

陆南才其实早已在路上想好主意,对张迪臣道:“别看了,就文个‘神’字吧,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神。”又对洪师傅道:“洋人相信上帝,我们中国人信佛,上帝和佛都是神,让这鬼佬记住冥冥中自有天意,乖乖效忠孙兴社,别狂妄放肆!”

广东话里,“神”就是臣,张迪臣的臣。他是他的臣,他是他的神。陆南才说毕,瞄张迪臣一眼,张懂中文,又是聪明人,当然明白他心意,于是笑着伸出右臂,用广东话对洪师傅开玩笑道:“神明的神,即系神经病的神!”

洪师傅道:“你的粤语讲得比我好!”

简单的一个汉字,不到十五分钟已经文好。张迪臣选了淡蓝色,说像他家乡骚格烂的湖水。洪师傅尚未搁下刻刀,陆南才佯装临时起意,不断赞许道:“文得好,好刀法,果然名不虚传!”又道,“文了‘神’字,你看洋人多神气。看来我不该蚀底。洪师傅,替我弄个一模一样的,行吗?我也要做神,无所不能的神,忠肝义胆的神。”

洪师傅道:“不行!怎么可以一模一样?给南爷文的必须更好!”

陆南才要求用青绿色,说像他家乡河石镇的草地。文身刀在手臂的皮肤上缓缓游走,感觉有点麻痛,血水从刻刀和皮肤之间渗出,是留住永恒的代价。洪师傅低头集中精神,张迪臣站在他背后,跟陆南才正眼互望,眼里有坚决的笑意。又只是十五分钟,文好了,陆南才心满意足地用左手轻抚右臂,觉得和张迪臣之间有了剪不断的联系,像有一根幼细的绳子把两人缚在一起,这端是青,那端是蓝,见字如见人,互相铭印在对方身上。

离开文身店前,陆南才再次提醒洪师傅别对任何人透露口风,洪师傅诺诺应允。洪师傅关门后,陆南才和张迪臣并非走下楼梯,而是朝上走,蹑手踮足地走到天台,仿佛那是天国,是隐秘的所在,秘密花园的所在。

“一号计划”不断加促工作步伐,英国在一九三九年底对德宣战,港督宣布香港进入战时状态,布防,征兵,遣返妇孺侨民,尽管民间饮宴弦歌照旧,硝烟已在天空上凝结成云雾,把人心压得沉甸甸,似夜晚睡觉被一床厚厚的棉被压住胸口,转不了身,也喊不出口,徒能手脚僵直,难分梦境与现实。张迪臣可忙得几乎没时间睡觉,会议接连会议,口头情报报告,书面情报分析,在紧张的气氛里情绪特别暴躁,上司与下属之间经常摩擦冲突,厉声骂人,挥拳拍桌子,情报室变成斗兽场,日本人即使不来,再拖下去,所有人恐怕都疯了。

日本人却不是省油的灯,占领广州后,积极渗透香港,拟订各式各样的进攻地图,全面更新早于一九二六年已编制的《香港兵要地志》。日本人的收买对象,除了三合会的堂口弟兄,亦有欧洲驻港外交人员,甚至英国海军官员,主其事者为“香港机关长”铃木卓尔中佐。英军远东三军情署截获一份从日本驻港领事馆发回东京的电文,详列英国和法国之间有关协防香港的会议记录,并直言消息来自意大利的驻港机构。虽不愿跟日本直接冲突,免给其开战借口,香港政府仍然决定:把铃木卓尔驱逐出境。

防卫香港,“内鬼”是头痛的问题。战争的威胁愈接近,原先的秩序愈趋崩溃,像棋盘上的界线忽然模糊了,仿佛每只棋子有了自己的生命,前后进退,仓皇疾走,渴望走出自己的一套规矩,不甘被棋盘旁边的那只手指挥操控。有几名驻守深圳河边的印籍英兵突然涉水过河,他们隶属第六拉吉普达会兵团第五营,声称不堪防御工程之苦,又听闻日本人对印度兵态度善良,不像英国白人将其视为下等奴役,乃冒险向日军投降。

另有两名皇家骚格烂团第二营的士兵逃出军营,搭火车到罗湖,再偷渡到宝安投降,他们原籍骚格烂,从事苦力工作,入伍后来港,发现日子竟比以前更苦,索性投向日方,尽告军情,索取报酬,但不敢回老家了,要求日本人将其送到广州。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从重庆前来协助监听的国军情报员于晚餐时端起啤酒瓶仰颈猛灌,用衣袖擦嘴后,对张迪臣嘲道:“我以为只有中国人做汉奸,哈,想不到‘英奸’还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