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凤 (第2/5页)
结束祈祷,张迪臣张开眼睛,多么渴望看见自己如昔日般坐在得云茶居听歌吃喝,战争的一切只是幻觉,慈爱的天父轻轻挥手,抹去所有混乱。圣经不是说“神要有光,便有了光”吗?可以的,如果天父愿意。可是没有,眼前仍是大男人们哭成一团的情报室,涌进鼻孔的仍是从窗外飘入的浓浓的炮弹硝烟气味,耳里仍然听见炮声隆隆,“凡走过的,必留痕”,奇迹不属于他这罪人。他看见的只是文在右手臂上那个小小的“神”字,淡淡的蓝色,字写得非常细致,像一只跟自己沉静对看的眼睛。
室外不远处坐着一位华籍英兵,双手抬腮,泪流满脸,扁平的广东佬的脸像一块清洗后未经擦拭的煎锅,滴着水,湿淋淋。望向他,张迪臣想起跟陆南才一起到文身店的那个夜晚。
文身是去年六月初夏的即兴念头,张迪臣和陆南才在得云茶居吃过饭,到六国饭店辟室余兴,喝多了酒,张特别疯狂,用浴室的毛巾把陆双手缚在木床框上,再把一只袜子塞进他的嘴巴,重重地压着他,毫不留情地,像在战壕里用刺刀插杀敌人。陆南才假装挣扎,左手前臂靠近手腕处被毛巾磨擦出一条淡淡的血痕。事后泡在浴缸热水里,张迪臣轻轻抚摸血痕,用怜惜的口吻道:“希望它永远留在这里,你永远记得我,记得我曾经把你压住。”
陆南才啐道:“没有它,你以为我便会忘记你?”
张迪臣耸肩道:“Not really。可是有了它,可以记得更深更久。”
两人之间偶有打情骂俏,却从不谈及什么日后将来,因参与“一号计划”的备战工作,张迪臣日夜忙着,跟陆南才相处的机会本就不多,且得尽量谨慎,在众人眼前须表现得坦然自在,所以到了无人之处更要把握时间释放心底所有的压抑和思念,像以往不曾有过,也难说再有以后,唯一可做的事情是耗尽力气抓紧眼前一切。眼前即是一切。本来已趋冷淡的热情竟再被战争燃起。城外烽烟日渐浓烈,战争明明要来了,却无人确定何时会来,仿佛有一群凶神恶煞的强盗在门外围站叫嚷,随时破门闯入,屋里的人若能如常过活,纯粹自己欺骗自己,未来早已渗透到当下的每一秒钟,未来的巨大的影子压到当下眼前,把人心压得沉甸甸,仿佛所有现实皆是梦境,而所有梦境都像现实。张迪臣每回把陆南才压在胯下,便有种充实感,陆南才是龙头老大,但没有他在背后撑腰,这个龙头老大便是个屁,他是他的成就,摧毁他便是摧毁自己,而一个敢于摧毁自己的人便是一个什么都不恐惧的人,不恐惧战争,不恐惧日军,不恐惧一切一切。张迪臣在自我摧毁里感受到无比的满足。
所以那夜当陆南才建议文身,张迪臣立即点头答应。陆南才道:“不如弄个文身?伤痕会褪色,文身不会。”张迪臣捧起他的脸,吻下去。
晚上十点多,两人起床穿衣,摸黑走路到谭臣道附近一幢唐楼,为避耳目,他走在路的右边,张迪臣在左边,长长的电车轨道在中间替他们切出了楚河汉界,陆南才觉得两人距离很远很远,乃更有文身的意志,渴望拥有一个永不失去的信物。
文身师傅住在三楼,那是家,亦是店,并不挂牌营业,但湾仔区的人都知道,来光顾的主要是道上兄弟和吧女,私下传说这个东北外省佬曾经留学日本,明明是北方人却长得像个矮小的广东佬,辗转流落香港,在马师道路口摆摊做“写信佬”,后来做了“文身佬”,刀下功夫了得,刺文出来的公仔有国画的味道。陆南才听仙蒂提过他,说他姓洪,曾经花了四天时间替她的姐妹在背上文出一幅观音莲座图,由颈部开始直到腰际,用了四种颜色,慈眉善目,庄严圣洁。“咁样边捻个敢掂她呀?岂不是难找生意?”陆南才曾经好奇探问。
仙蒂掩嘴笑道:“黐线!男人有乜野唔敢掂?愈有禁忌,掂起来愈刺激。文身之后,她的生意好了几倍,男人多到由门口排队排到码头,她说好多男人要求她整晚跪在床上,他们想玩弄的是观音,不是她。冇阴公,实有报应,下地狱!”
陆南才按了洪师傅的门铃,门拉开,洪师傅认出是孙兴社龙头,立喊一声南爷,却见他身边站着个洋人,即时脸露错愕。陆南才跟他开玩笑,认真地说:“别担心,这是我新招入门的洋兄弟,时局乱,得找洋人做护身符,但入门仪式从简,给他文个身,留个记认,便算了。洪师傅可要替孙兴社保守秘密。”
跟洋人同来,陆南才算是冒险,但生命里很少有完全不冒险的事情,问题是付出了冒险的代价,得到什么和你是否看重,这夜趁着酒意和六国饭店的余温,他相信自己没有不冒险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