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的皇后 (第4/5页)
谈及时局,张迪臣说英国人根据情报判断,日军即使拿下广州,短期内亦不一定南侵香港,东条英机担心分散战斗力,暂时不敢跟英国对着干。陆南才同意,跟白种鬼佬相比,黄种鬼子终究矮了一截。
张迪臣对陆南才道:“孙兴社如果要帮忙,随时找我,I will take care of it。当然,我亦要孙兴社帮些忙。做贼,不等于不可以同做兵的人合作。”
陆南才点头,想起戴笠和杜月笙。兵和贼本就合作无间,中国人向来没兴趣把兵贼分得太清楚。但他没把孙兴社得听令于杜月笙之事告诉张迪臣,也非刻意不说,只是觉得另有更适合去说的时机。于是把话题拉到堂口的生意状况上面,笑道时势愈乱,赌场和妓寨愈兴旺,似乎所有人觉得只要能够活好今天已是对得起自己,更对得起祖宗十八代,别的不去管了,要管也管不来。
张迪臣为他分析了湾仔堂口之间的强弱形势,说几个月前把一些堂口龙头赶离香港,主要想警告烂仔,英国一天管着香港,他们便一天要听英国人的指挥,别扰乱英国的欧战部署。这两年有许多烂仔做日本奸细,让港督罗富国非常不高兴。张迪臣道:“You Chinese 惯了做汉奸,没法子。”
陆南才一时没听懂张迪臣说的是“关了”还是“惯了”,但旋即明白,是“惯”。也确实,日本鬼子是鬼,英国鬼佬也是鬼,唐人选择住在香港,甘愿被鬼佬管理,甚至还常帮鬼佬管理其他唐人,其实早就是汉奸了。所以问题只剩下选择做谁的汉奸,结果恐怕是,谁能给更多的好处和理由,便替谁做。而对英国人来说,当然是做汉奸可以,但只可以替英国做。
聊着喝着,已近三点半,张迪臣忽道:“我打算去看占士史钊域的新片。一起吧。”
陆南才完全不知道占士史钊域是谁,以前只看过粤剧,也在广州看过中国戏,可从没看过西洋片。其实他不太愿意,刚才那句“Of course not! Don't worry!”说得非常不情不愿,心里仍未放下当晚被张迪臣掴的那记耳光,可是面对张迪臣突如其来的要求,甚至语气像命令,他实在没法说不。
于是两人步出安乐园餐室,并肩走到附近“戏院里”,窄而短的路,直通皇后大道中,对街那边的娱乐戏院门前有显眼的英文招牌,King’s Theatre,今天放映《海军健将》,墙上贴着海报,青春少女左拥右抱两个海军美男。张迪臣盯着海报,对陆南才道:“男主角系占士史钊域同埋罗拔扬,我都钟意,但都系钟意占士多些!”
陆南才记得湾仔有条史钊域道,名字相同,但肯定不是同一个人,因为香港街名只给英国鬼,美国鬼冇份,女人也冇份,除了皇后。可惜电影的放映时间不合,唯有带着失望过马路到对街的皇后戏院,英文名字叫Queen's Theatre,他和张迪臣皆没想到三年后这间戏院会被日本鬼子强迫改名“明治剧场”,英国有皇有后,日本也有后有皇,都是外族皇室,轮流在中环闹市挂起招牌。
皇后戏院放映的是《莽汉痴娘》,海报上又是俊男美女,张迪臣道:“嗯,堪富利博格,不错。还有罗奴李根,刚出道的演员,又后生又靓仔,可以看,可以看。”刚才没法看《海军健将》的失望全然消失,他总有自得其乐的本领,手边做着关乎生死的大事,日子却过得轻飘飘。
张迪臣掏钱买两张超等座位,每票两元,有人喊卖糖炒栗子,陆南才趋前买一包,热腾腾的蒸气从镬窝里飘起,遮挡了张迪臣的脸,模糊得看不清楚是黄是白甚至是男是女,不知何故令他突然有点手足无措,雾气旋即散去,看得见了,张迪臣也正在看他。陆南才从小贩手里接过栗子,用报纸包裹,手心仍可感受到滚烫,进场坐下,趁未熄灯,读一下戏桥,戏桥上写着:“温拿兄弟公司巨制 歌乐谐趣赛拳香艳写实巨片”。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让人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灯熄后,惯于挺直腰板的张迪臣终于放松身体,双脚往前伸展,因坐在走道旁,右腿朝外蹬去,左腿向陆南才这边倾斜,身子的高度变低了,陆南才本来比他矮一截,现下却变得差不多,忽然错觉今天跟他平起平坐,但又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却说不出的距离。张迪臣掏出一包“云丝顿”,自己点一支,也给陆南才一支,侧身用火柴替他点烟,火光里,两人的脸第一次挨得极近,陆南才的手肘垂下,不小心触碰到张迪臣,发现左身腰间硬邦邦地隆起一团,张迪臣连忙解释道:“那是枪,永不离身。”陆南才当过兵,当然不会惊恐,只在心里想着托人回省城跟弟弟商量,时局乱,须多弄些枪炮家伙给香港的弟兄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