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的皇后 (第3/5页)
来不及了,张迪臣看见他,点头微笑,眼神和笑容都笃定,仿佛好久好久以前早已约好在此相聚,不见不散。陆南才唯有走近,手心冒汗,才几步的距离却似隔着万水千山。张迪臣低头轻声对年轻人说了两句英文,年轻人略显不快,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起立离座,完全没理会他。
陆南才坐下来,向侍应生点了一杯热奶茶,张迪臣喝的是热鸳鸯。面对面,陆南才直视张迪臣的蓝眼睛,似是久违,却又像日日夜夜看着,一直在蓝色的湖水里泛涌。侍应生端来杯子,他把两颗方糖沿着杯缘滑进鸳鸯里去,用小匙轻轻捣拌,方糖立时融开,仿佛两个身体无声无息地在湖里融解。
“你终于回来了?”张迪臣端起杯子,眼睛透过杯缘,望向他,满是笑意。
“嗯。回来了。”
“这么久。早就该回来。”张迪臣放下杯子,忽然收起笑容。
陆南才低头望向他的杯,心里一阵疑惑。早就该回来。到底什么意思?他希望他回?他想他?还有其他应该回来的理由吗?笑什么?为什么又不笑了?陆南才讨厌他故作神秘。但真的是讨厌吗?或者其实是一直喜欢他的神秘?
“孙兴社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是龙头,有好多弟兄跟你揾食。我不敢再叫你阿才了。应该称呼南爷,对吗?”张迪臣又笑了。笑。不笑。阳光和雨水,阴与阳,把陆南才的心情捣动得混乱,像杯里的热鸳鸯。“南爷,how are you?”
“你厉害,什么都知道。”陆南才忽然觉得坐在前面的人非常遥远。分隔了时间,似乎所有关系都得重新整理。于是用冰冷的语调问道:“我回来,没问题吧?”
“Of course not!Don't worry!”张迪臣摆摆手,小银匙仍然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在半空晃了一下,像一支银色的香烟,“你唔讲,我唔讲,就 no problem 了。你的朋友阿昌更冇机会再讲。By the way,那晚我确实喝多了,也很紧张,我好像出手推过你,对吗?如果有,请接受我的道歉。”
推过?是掴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陆南才本仍耿耿于怀,想找机会发难,未料张迪臣先道歉了,他再介意亦唯有故作大方地不断告诉自己,你是做大事的龙头,便得有做大事的姿态。于是强迫自己答道:“Of course not! Don't worry!”
张迪臣哈声笑了,道:“哈,你学得很快!人也变鬼马了!”
陆南才觉得张迪臣的广东话进步不少。他常感奇怪,中文这么复杂,鬼佬怎会学得懂,可是他们偏偏学懂,由不得不佩服。后来陆南才学了英语,觉得原先的想法可笑,唐人不也一样学习外语吗?难道鬼佬学中文是可敬的本领,唐人学洋文却是天经地义?如果不是把洋人看得太重,便是把自己看得太轻了。
陆南才没有即时追问那个晚上的细节,他懂分寸,如果张迪臣想讲,根本不必他问。
安乐园餐室那顿下午茶竟然吃了两三个钟头,聊了不少广州近况,陆南才渐渐安顿了心情,像重回那些拉黄包车的夜晚,滔滔不绝,他感到自在,也安全,但不同的是他这回全说实话,不像昔日般胡诌乱说。现在的他觉得对张迪臣说谎是一种背叛。只不过,实话归实话,他并未说出所有,只提了万义堂,没提半句自己在客栈床上的浪荡岁月,更不提半句对张迪臣的思念。一半实话并不等于谎言。更何况当时浪荡,为的只是忘记他。
张迪臣也轻描淡写地谈了自己的事情。四个月前升了职,但仍然负责收集堂口情报,只不过管辖范围不只是港岛,九龙和新界亦要兼顾,日夜忙碌得一塌糊涂,日本军队随时进攻广州,香港更要提高防备。
陆南才沉默。张迪臣把话题转回他身上,直望他眼睛,问:“你们搞的堂口叫孙兴社,是戴笠取的名字?”
“嗯。”陆南才敷衍答道。他不愿多谈军统的事情,尽管他所知亦极有限。
“哦,我懂,孙悟空的孙,兄弟的兄。”张迪臣故意挑衅道。
“是孙中山的孙,民族复兴的兴。”陆南才正色道,“孙先生亦是洪门弟兄。”
“系啊,孙中山在美国宣誓加入洪门致公堂。可是他当时入三合会是为了搞革命,你们现在搞三合会却是搞搞震啊。You Chinese,总是做唔成兵就去做贼。做咗贼,却仍念念不忘做兵!”张迪臣边说边翻看餐牌,似乎刚才跟那个中国小伙子尚未吃够。
陆南才咬住嘴唇,忍住笑,因为张迪臣的洋腔广东话把“搞搞震”说得似“鸠鸠震”。又或许只是他自己将之听成“鸠鸠震”,心里渴望的缘故。
张迪臣后来再点了一瓶白酒,葡萄牙货,中文译名是“码头老鼠”,甜滋滋,陆南才觉得像喝广东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