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妈的你来的鬼佬 (第2/4页)
众人稍稍清理场地,陆北才亦到露台躺下,闭目就寝,又听见在客厅睡帆布床的哨牙炳朗声道:“呀,仲有,收音机又说,陈济棠先前由香港去了欧洲,蒋介石派人跟他谈过,俾咗一大笔钱,他很快会回内地做乜鬼政府委员和国防委员,好捻威水!”
陆北才默然不语。忽然一股热气缠着酒气涌到胸间,眼睛仍然闭着,却断断续续地呢喃道:“陈济棠那个阿伯,捧完蒋,又反蒋;反完蒋,又捧蒋。余汉谋亦是,捧完陈济棠,又反陈济棠。炸弹来,子弹去,都系假的!刁那妈,银弹才是真的!那个陈济棠号称乜捻‘南天王’,原来只系王八的王!”
身旁的光头忠用手肘撞他一下,道:“阿才,他做不成南天王,不如由你来做,敢不敢?你别再叫什么‘北’了!南,要叫‘南’,你肯改北为南,我们就叫你作‘南爷’!”
“改就改,怕你有牙?”陆北才道,“兄弟们,老子今晚起取名‘陆南才’,快叫,南爷!南爷!”
“爷你老母!”大只光从客厅扔来一只拖鞋,掷中陆北才的背,两人隔床对骂,脏话连场。所以许多年以后,大只光仍常对自己的手下吹牛道:“你们的大佬我天不怕,地不怕,曾经对龙头南爷扔过鞋,问候佢老母!你地话,威唔捻威?”
翌晨酒醒,陆北才早已忘了北才南才的改名问题,只记得昨晚赢了不少钱,过几天可以到夜校报名,正正式式学英文。他当然亦记得在亨利哥家里的犹豫、惶恐,以及,亢奋。这天他把黄包车拉到街头,平常健步如飞,此时却似拉着百斤巨石,缓慢地走,缓慢地拉,愈靠近水手馆愈觉脚下沉重。来到馆前,知道这么早的钟点,亨利哥不在里面,但坐石阶上似仍嗅闻到亨利哥的古龙水和他唇上密密的胡子里残存的雪茄气息,那是七叔没有的味道,部队兄弟也没有,唐楼兄弟更没有,来自一个不可测度的异邦世界,非常陌生,却又莫名其妙地使他感到安全,把他的精神带到远方,一个不属于这里的那里,他喊不出名字的那里。他愿意坐在这里等待,一直等待,等亨利哥出现,高耸的身影站在他面前,低头望他,拉起他的手,牵他回家。
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气温低寒,一阵冷风吹走了陆北才的帽子,他趋前捡帽,再来强风,像巴掌般猛刮他的脸和额。陆北才感到一股寒气在脑袋里乱窜,仿佛跑进了一只刺猬,把他戮得刺痛难堪。他忽然有些担心。街坊们说最近有乱七八糟的劣酒在市上流通,昨晚赌钱时喝的双蒸酒会否就是?喝了劣酒,会呕,会盲,会死,他问自己,我陆北才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应该只是刚才被风冻到而已,没事的,若要有事,昨晚已经发作,别自己吓自己。这样一想,忧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胆子怎么忽然变小了?像我这类人,凭什么怕这怕那,身娇肉贵?会否因为生命里忽然有了渴求?渴求什么?谁?亨利哥?然而这样一想,愤怒之情更甚,一来抱怨自己既有渴求却又临阵而退,未免窝囊,二来更是痛恨亨利哥先热后冷,让他感觉受到戏弄。亨利哥先撩拨他,却又忽道很晚了,你该走了,这算什么意思?瞧不起他?孩子玩泥沙?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一团热气打从心底涌起,令陆北才脑里寒气瞬间融化,浑身热腾腾,背也冒汗了,坐立难安得有点昏晕的迷茫感。深吸一口气,他决定把车拉离水手馆,离开亨利哥,愈远愈好。他不愿意再被抛弃、屈辱,就算是龙头凤尾吧,亦该像珍宝般被好好关护,没理由真像笼子里的鸡,随手抓出来,又随手放回去;更没理由把自己送到门前,任人宰屠烹吃。
想通了,陆北才站起来,戴回帽子,抓住黄包车的两支手柄,咬牙往前直冲,沿庄士敦道朝大佛口奔去,背向水手馆,背向亨利哥,唯有如此他才是龙头,他要决定自己的去向。抓握太紧,他的两只手掌磨出鲜血,染红了捆缠在木柄上的白布。
有好一阵子陆北才不去水手馆了,改到大佛口附近等客,那边有些日本商店,日本客人颇多。也有鬼佬,主要是生意人,口袋里有的是钱,但计算精明,对车资斤斤计较。所以陆北才从议价到拉车都刻意板起脸孔,虽不至于像杀父仇人,却跟昔日面对鬼佬时总是和颜悦色极有差别。其实连他也忍不住问自己,果真只因不喜欢鬼佬孤寒?抑或余恨未消,因一个鬼佬而对所有鬼佬皆起憎厌之心?
陆北才拉车疾跑,低着头,水泥路上的崎岖形状在他眼里尽变问号。
大佛口的洋客人里有一位欧洲鬼佬,高壮如熊,一个下午忽然出现坐在车上打瞌睡的陆北才面前,陆北才张眼见到一个浑圆的肚腩,像一块从山上轰隆隆滚下来的巨石快把他活埋。他抬头往上望去,像攀山似的,终于望见鬼佬的脸,唇上、腮上、下巴,无不布满横直怒放的胡须,让他不自觉地偏一下头,以免眼睛被刺痛。鬼佬长着一头红发,咧开嘴巴说话,一排工整的白牙在这样毛茸茸的脸上显得非常突兀。鬼佬用奇特腔调的英语道:“Shanghai Ba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