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龙(第2/5页)

坐在床边,陆北才听阿娟断断续续地哭诉被父亲压在田边的事情。发生不止一次了,初时在田边,后来在家里,再后来是不管在什么地方,说要就要,有了孕,娘弄了几碗汤药灌她喝,之后,下面流血,肚子便没了。而且不止一回,从十四岁到十六岁,四五回。

陆北才听得梁脊冒寒,似有一只看不见的虫在背后开始噬咬,咬一口,往前爬进一寸,慢慢爬近他的心脏。阿娟继续饮泣,抽抽搭搭的声音像老鼠在他的两边耳洞里乱窜,鼠爪子翻挖出压在脑海暗处的许多影像,如挖起层层叠叠的陈年耳屎,很痛,却亦是痛快。“痛”和“快”常被连在一起,是可以理解的矛盾。陆北才其实亦被压在地上过,可是非常犹豫,不知道应否告诉阿娟。其实我,其实我,其实我……陆北才把话说到唇边,却吞回去。再想说出来,却再吞回去。终于没说出口。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如何描述。因为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当时的感受到底是痛还是快。

那年十三岁,陆北才跟其他孩子在镇口打架,打不过对方,头破血流,七叔刚好路过,出手救援,三拳两脚赶跑孩子,把他背起,朝家里的路上走去。他前身贴靠在七叔背上,太阳下山,寒风把他的背吹得冷冻,胸口却感到烫热,温暖,安全。阖上眼睛,听见七叔的浓重呼吸,以及,风声,狗吠,还有蟋叫蝉鸣,让他舒服得昏昏欲睡。

正当快将入梦,陆北才突然失去重心,被七叔凌空抛下,跌到厚厚的田间地上,但来不及喊痛,已被七叔扭转身子,趴着,七叔整个身子往他的背上压下,伸手把他的长裤拉至膝部,然后摇动下身,贴着他的下身。陆北才痛得张口咬着眼前杂草,双手前伸,十根指头乱抓地上泥沙。七叔用厚实的手掌按住他的身背,他流泪,模糊地远远望见镇口竖立的关公像,关公亦在怒目看他。他觉得七叔像用关刀狠狠斫他的身体,把他的下身斫得支离破碎,但有一种破碎之后的轻盈,无重量,无负担,一种他从没感受过的快乐,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期望这样的轻盈永远不要停,千万别停,他不愿意回去沉重的世界。

七叔在他耳边哼哼唧唧了几声,最后吁一口气,停下来了,猛力抽离他的身体,快乐消失,下身的空虚很快被现实世界的重量重新占据。

事后七叔背他回家,强迫他发誓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则家破人亡。从此陆北才更不爱说话。这是他的秘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它,害怕一想便会有一条野狗从记忆深处冲扑出来把他噬咬。秘密会伤人,唯一方法是把秘密关锁到笼子里,它将倒过来对你温驯摇尾、微笑。

七叔其后再来找他,把他带到树林里、田里、木房里,一次又一次把身体的重量压在他身上,然后一次又一次抽走,让世界的重量一次又一次把他填满。陆北才非常享受那些短暂的轻盈,而且愈来愈享受,希望轻盈能够停留更久。他曾经流着快乐的眼泪问七叔:“点解这样做?点解要搞我?”

七叔刚完事,喘着气,低头瞄一眼下身,用无辜的语气道:“你问它,别问我。我控制不了它,算你倒霉。”

陆北才哭得更厉害,因为发现自己也愈来愈控制不了自己。

有一回,七叔十多天没找他,他忍不住跑到七叔屋旁,躲在后巷偷看动静,发现七叔正跟七婶吵架,三个孩子哭哭啼啼,屋里像一锅打翻了的热粥。他约略听见吵架的理由既跟钱银有关,也因为七叔乱搞了邻居明伯的十二岁女儿。

这一刻陆北才忽然有一阵奇怪而强烈的遗弃感,觉得自己跟七叔以至任何人的生活全无关联,他只是别人用来暂时逃离烦恼的一块木头,木身被一片片地削去,但削坏了,雕出扭曲的形状,不成形状的形状,注定被丢弃于地,腐朽生虫。陆北才流着眼泪回家。

七叔不久后去当了兵,是张发奎的部队,几个月后镇上的人说他死在上海,三更半夜被一个同生共死的士兵用刺刀杀死,原因不明,士兵坚不吐实。消息传来时陆北才正在家里帮忙父亲刨木,浑身颤抖,猜想会不会因为七叔的老毛病发作了,半夜压在别人身上,可惜这回压错了人,招来杀身之祸。可怜的七叔。可怜的自己。七叔带走了他的一半秘密,秘密缺了洞,不完整了,他觉得失去了一些永难弥补的东西,永远没机会再次追问七叔。当天,每回,七叔是否跟他一样感到无比轻盈?

七叔死了,秘密笼子里的狗突然失去了生命力,陆北才也奄奄一息。

忆起七叔,陆北才未能成眠。阿娟哭了半个晚上,早在泪水里睡去。风声的呼啸,雨声的滴滴答答,阿娟适才的抽泣,都在陆北才耳边,还有那几撮被牢牢抓住的乱草,关公的眼睛,七叔的喘息,一寸寸地沉落的太阳,统统在闭上的眼皮前混乱闪动。他不愤怒,不恐惧,只是莫名其妙地难过。难过于七叔和阿娟爸爸对于粗暴的无能为力,那一刻,他们不是他们,有一头蛰伏在下腹的野兽跳出来,横蛮地控制了一切。不,说不定那一刻的他们才是他们,他们本来就是那头野兽。愈想愈糊涂,陆北才感到头痛,决定用一句“是鸠但啦!”让脑袋就此打住,幻影退场,留他一人站在荒凉的记忆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