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足之心(第2/9页)

若是我们在大街上相遇,我怀疑你是否还能够认出我来;鉴于我目前穿着寒酸,外表又欠优雅,你就是看见我,也未必愿意理睬我。

此时我正弯腰坐在这里将纸放在膝盖上给你写信,我穿的是一件破旧印花衬式连衣裙,它已被我劈栎木木柴时出的汗浸透,我一直戴着一顶边缘和帽顶均已破损的草帽,所以它现在就像很久以前我们曾躲在上面避过暴风雨的那个干草堆一样支满了草梗(还记得吗?)。我握笔的手指黑得就像马镫上的皮革,那是在剥胡桃那臭烘烘、湿乎乎的外壳时浸染而成,我的食指指甲像斧刃一样凹凸不平,亟需修剪。那个雕刻着山茱萸花朵的银制手镯在我手腕黝黑皮肤的反衬下显得格外耀眼。今日秋意如此浓郁,以至于对它的任何描述都会宛如哀歌。我正在小憩,等着身上的衣服干透,然后再去点燃那堆柴火。

在无法尽叙父亲去世之后所有我所从事的这些粗活。它们改变了我。仅仅几个月的劳动竟能造成身体上如此大的变化,真是令人惊异。整日待在户外使我变成了硬币一样的棕色,而我手腕部和前臂的肌肉多少变得结实起来。我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张比以前更坚定的面孔,颧骨下面更加凹陷。我想,一种新的表情有时会出现在它的上面。当在田间干活时,有一些短暂的时光我的大脑完全呈现空白状态。没有任何想法掠过我的头脑,尽管我的感官对周遭极为敏感。如果一只乌鸦飞过,我会洞悉它的全部细节,但我不会再为它的黑色寻找比拟物了。它是某种虚无的东西,不带任何隐喻。任何事物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认为那些时刻是我崭新心态的萌芽。你从未在我身上见到过这种情绪,我怀疑它有些类似于某种满足感。

她重新浏览了一遍这封信,觉得没有提及鲁比显得有些古怪和不实,造成了一种她独自生活的印象。想着稍后再去加以修正,她便将这封没有写完的信放在桌子上。她找来了一把草耙、一些火柴、一条披肩,《亚当·比德》(英国女作家乔治·爱略特的小说——译注)的第三部和一条腿被锯短、椅背挺直的小椅子,将它们带到了树枝旁。

她和鲁比上个月每天大部分时间都用长柄镰刀、耙子和锯子忙个不停,然后让砍下的树枝落在地上。这些铺在地上的黑莓枝、蒿草、大块的古柏木和漆树枝摆在一起,已被太阳晒了几个星期,现在已经相当干燥。艾达用草耙忙活了一会儿,将树枝拢在了一起,当她干完时,这个树枝堆已经像个玉米垛,空气中充满了枯枝烂叶的味道。她将一些残枝败叶踢到柴堆的边缘并将它们点燃。当火熊熊燃烧时,她便将椅子拖到热量所及的范围内,坐下来读那本《亚当·比德》,但书看得并不顺利,因为她不得不时常站起来去拦截那些飘向地面的火舌。她用草耙背将它们打熄。而之后,当火堆烧平时,她就不得不将柴火聚拢并向高处堆,每一轮下来,这个火堆的直径都会减小一些,当天色渐晚时,火堆己呈圆锥形高耸在空地中,火焰在它的上面升腾,就像她曾看到过的一本关于南美的书中所画的正在喷发的火山。

于是,她把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书上归咎于工作。但实际上,她对亚当·海蒂和其他那些人物早已失去了耐性,要不是看在这本书使她大大地破费了一把的分上,她早就把它扔在一边了。她希望故事中的所有人物能够更加豁达豪爽,而不是如此受制于环境。他们需要的是更多的机会、更广的区域。去印度吧,她指挥着他们,或是去安第斯山区吧。

她用欧蓍草枝作书签标记了她所看到的位置,然后便合上书将它放在膝盖上。她怀疑当她到了一定的年龄,或是心里感到人生的航向已然确定,读到的任何东西也许不再能够给她改变人生的强大动力时,文学是否会丧失一些吸引力。

在她的身边伫立着一棵粗大的蓟。她记得拿着镰刀干活时曾因艳羡它那拳头大小的紫色花朵而绕过了它,但那朵花现已干枯成了银白色。她伸手将花头撕碎。她的想法是:既然世界上的每个细小角落似乎都能够成为某个生物的家园,那她倒要看看居住在蓟花里面的房客是何方神圣。蓟花的冠毛很快在风中飘散,其中一些粘在她那满是烟味的衣服和头发上。她发现只有一个针尖大小、状如螃蟹的凶猛小生物孤独地居住在这个干枯的花心内。它用某条后腿紧紧扒住一线冠毛并挥舞着一对细小的蟹钳做出威吓状。她一口气将那根发亮的冠毛和那个无名生物吹走,并望着它们借着一般上升的气流向上飞腾,直到像己故人们的亡灵那样消失在无垠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