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事实(第2/8页)
她怀着复杂的心情自言自语:我现在的生活,竟也要惦记某些鸟的一举一动了。
她走回房,到楼上打开一个箱子,取出门罗的一条旧马裤和一件栗色的羊毛衬衫,还有他的河狸皮礼帽和一条鲜艳的领巾。用这些东西她能做出一个挺漂亮的稻草人来。但她看着叠在手里的衣物,惟一可以想到的,是每天一出门,便瞧见门罗的身影站在田地里。傍晚从门廊上看过去,则会见到一个阴暗的人影,向这边凝望。她担心,也许不等乌鸦怎样,自己反而先心神不宁起来。
艾达把衣物放回箱子,去到她自己的房间,在抽屉和衣柜中翻了一阵,最后她决定用在万多河畔舞会最后一晚穿的那条紫色连衣裙。她又找出一顶法国生产的草帽,那是十五年前他们去欧洲旅游时门罗为她买前,现在帽檐已经起毛了。她如道,鲁比会反对用这条裙子,不是出于任何情感因素,那是因为这料子可以派更好的用场。裁开后,可以拿来做枕巾、被面、椅背罩布,以及其他许多有用的东西。但艾达拿定主意,如果需要丝绸的话,她还有许多其他的长衫可以用。而她想穿着站在地上雨淋日晒的,却只有这条裙子。
她拿着裙子来到外面,用铁丝把两提豆角杆绑成十字作为骨架,立在菜园中间,用铁锤牢牢砸进土里。然后在一个破枕套里塞进树叶和干草,绑在杆子顶端,算是头,并且用她自己拿烟灰和灯油调拌成的颜料在上画了一个笑脸。她把裙子套到架子上,上身塞满干草,再给它戴上草帽。最后,她在稻草人一条胳膊的末端挂上一只已经锈出洞的小铁桶,然后去篱笆边折下一些紫菀和一枝黄,装进桶里。
完工后,艾达退后几步打量自己的作品。稻草人朓望着冷山,似乎在为装饰餐桌采摘鲜花的途中,突然被眼前的美景打动,停步观赏起来,紫色的长裙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艾达想:风吹日晒一年之后,它的颜色就会跟干巴的玉米叶子差不多了。艾达本人穿着一条褪色的印花裙,头戴一顶女式草帽。她想:这时要是有人站在约拿斯岭上,远远地俯视着山沟,如果要他指出田地中的两个人影哪一个是稻草人,真不知他会选谁。
她在厨房的门廊上的水盆里洗了洗手,然后给自己弄了一份午餐:从艾斯科家的火腿上切下几片深褐色的肉,早餐吃剩的凉饼,还有昨晚剩下的一块烤南瓜。她拿起日记本,把盘子端到梨树下的桌子上。吃完后,她打开日记,粗略翻看了一会——蓝苍鹰的简图、山茱萸的浆果、几串漆树的果实、一对水黾——直至翻到第一张空白页。她把那个稻草人画在这一页,页眉处还画上那只乌鸦有豁口的一对翅膀,写下日期、大概的钟点和当前所处的月相,然后在底边上注明稻草人拿的铁桶里装的是什么花,并在空白的一角粗略地勾勒出紫菀花的具体特征。
艾达画完后不久,鲁比就牵着马向坡上走来,马背上一边三个,搭着六大袋鼓鼓囊囊的卷心菜。比公平交易的数量多出两袋,鲁比还没骄傲到要拒绝艾斯科慷慨的冲动。艾达迎上前去,鲁比走到她跟前站住,伸手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你的,她说,我顺便去了磨坊。她语气中表露出一种坚定不移的看法:任何不是通过声音面对面传递的信息,都很可能不地道。信封脏得像干活戴的旧手套,油乎乎、皱巴巴的,在投递过程中曾经弄湿过,留下一片起皱的水渍。上面没有回信地址,但艾达认识写着自己名字的字体。她把信揣进口袋,不想在鲁比的监视下阅读。
她们一起将麻袋卸到熏房旁边,趁鲁比牵马回棚的工夫,艾达也给她准备出一盘与自己刚才差不多的午饭。鲁比一边吃饭,一边不停地说着卷心菜的许多做法,在艾达听来其实没有几种——腌卷心菜、炒卷心菜、炖卷心菜、菜肉卷、卷心菜沙拉。等鲁比吃完,她们就开始处理卷心菜。一袋子留起来,等星相回转到合适的时候做泡菜,不然就可能在坛子里烂掉。其他的埋起来留冬天吃。这活儿对艾达来说又古怪又烦人:在熏房后面挖出个像墓穴一样的坑,垫上干草,把卷心菜堆到里面,再盖上更多的干草,然后填土,培出一个土堆。鲁比在土堆上立了一块木板作为标志,用锹头砸牢,看着就像块墓碑。
——行了,鲁比说,这就省了我们一月的时候在雪地上到处找了。
艾达却想:那可真是够惨的,在隆冬腊月一个阴云满天的下午——狂风呼啸,光秃秃的树木在摇颤,地面上盖着一层灰色旧雪,已经结成硬壳——出来挖开那个坟坑,只是为了一颗卷心菜。
天色向晚的时候,两人坐在石头台阶上,艾达在鲁比身后,坐得比她高一阶。鲁比枕艾达的小腿和膝盖,好像它们是椅背的横撑。她们看着太阳西沉,约拿斯岭蓝色的阴影跨过小溪,覆盖了草地。一群家燕在空中没头没脑地乱飞。艾达用一柄英国产的猪鬃发刷轻轻梳着鲁比的黑发,直梳得光滑齐整,像崭新的枪管一样闪闪发亮。她的手指在鲁比头发里穿过,把它分成七份,每一份都沉甸甸的,充满弹性。艾达将它们一缕缕分开搭在鲁比肩上,仔细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