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逆流而上(第8/14页)

在那些时刻,我们有一定的权力感,因为去吸引四十来个人的注意力,让他们丢下手头的事情,只是为了来看你,真是不寻常的。在这个早上,人群不断膨胀,围绕在亚当身边。超过五十个人聚集过来,为亚当说的笑话而发笑。他拿了个包子给路过的的士司机。他又买了两个包子,开始变戏法。又一战斗队的棒棒军从街那边冲过来加入到观众当中。我用了长焦镜头,把注意力放在人们的脸上——那微笑的包子摊主,年轻的小店主,棒棒军憔悴的容貌,他们看着外国人时,面孔绽破出笑容来。

亚当掉了一只包子。他拾起来,丢过街对面朝我而来。他手指向我,然后人们笑了,又转回亚当,好像他讲了另一个笑话。慢慢的,我又一次掠过每张脸,然后,突然间,取景器变黑了。

有人把我往后推,我退了一步以求平衡。我还把眼睛对在取景器上,它再次黑了,这次我被更狠推了一把。我抬头看时,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挥舞着他的皮夹。

“你不能拍,”他说。“你不能在这里拍摄。”

“你是谁?”我说。

他重复了他的命令,而我重复了我的问题。我还在拍,相机在我的肩膀上。

“我是个市民,”他说。“你不能拍。这是违法的。”

他再次挥动他的钱包,这次更凶了,而我觉得怒火上升。

“不准打我的相机,”我说。“你是谁?”

“我是个市民,”他再次说。他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他迈近了,威胁我。他是个大个子男人,有个小肚子,一堆油腻腻的头发,一张圆脸上带着怒意。我很快就认出他身上某些要点——从他的口音中,我知道他没受过什么教育,他的穿着举止告诉我,他多少有点权力地位,也许是一个政府小干部,或者什么小工厂的老板。他将近五十岁——属于“失落的一代”那种年纪,因为他们成长于文革。

“我是个市民,”他再次说。

“我也是个市民,”我说。“我住在涪陵这儿。我在师专教书。在这里拍摄没什么违法的。”

他又击打了相机。我往前踏了一步。

“别来烦我,”我说。“我没做错什么。走开。滚开。”

最后这个词攫住了他。他眼睛睁大了。

“你说什么?”

“我叫你滚开,”我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能就这么跑过来打人。你为什么这么粗鲁?”

我用了那个严厉的词,粗鲁,它再次攫住了他。

“你不能在这里拍摄”,他吼道。“你不是教师——你是记者。而且你不该像他那样在街上扔东西。你应该表示点尊敬,而且你不应该在这儿。”

“我在这里有两年了,”我说。“我们只是教师,而我们拍摄的原因,是我们想要记住涪陵。你不应该那么粗鲁。”

这时,有一群人聚拢在我们身边,低语着,压近过来。一个女人过来跟那男人站在一起,她开始向我大声吼叫,在空中戳着她的手指。我还在拍,但我把相机放低了。亚当急忙从街那边冲过来,试图解释我们是教师。但现在那两个男女已经怒不可遏,而群众的低语渐渐转为大声,我察觉到,我们有麻烦了。现在没人在笑了。我关了相机。人群在不断增长。

我在涪陵两年所经历的事情中,这次事件乃是我回顾最多的。免不了这样;那件事乃是我在这个城市里经历到的最糟糕的时刻,而它还在磁带上。

我不是很喜欢看那带子。每次我看的时候,我的胃就缩紧了,可以感觉到自己脉搏加速。我看着那些微笑的脸孔,他们看着亚当耍宝说笑,我告诉自己,那些人显然是快乐的。我想着我在城里度过的那些时日,所有我遇见的人,那些无事的日子。我还想到了那次刷鞋的男人骚扰我的事件,而所有人都挺身维护我。

但当我看那卷录影带时,我总是默默地把它快进,等待那个男人出现在屏幕上。他从画左进入,在亚当吸引人群后很久才出现,但跟其他人不同,这男人与他的妻子站在一边,离人群有几英尺远。他们对亚当看了有半分钟,然后,那男人回头看到了我。他穿过街,朝我走来,刻意避开镜头,然后,突然间,一片漆黑。

这就是那卷带子所显示的。最让人痛苦的,乃是它展示出了我们所犯的错误,从到一处我们不熟悉的地段吸引人群开始。它也显示出亚当不够人情味,一味挤牛奶一般挤出人们的关注来,它还显出他的不尊重,把包子扔过街来。它也显示出我太快发怒,用了激烈的字眼;从带子来看,如果我没有侮辱他的话,他也许不会再去理会我。

但在同时,那录影带也遗漏了太多,也许那才是最让人不快的部分。所有的背景都不在那上面——没有一处显示出了我们是怎样应对这么大的人群,在过去,我们对此是过度自信了,也没有什么在解释道,自信与无拘无束乃是应付涪陵生活的最佳方式。最糟糕的反应,乃是去害怕群众,或者希望他们不要出现;你必须得接受你是异常事物,而人们就会围过来看你,听你说话。如果你让那个来烦扰你,你就会受罪,就好象你为噪音与空气污染担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