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春(第7/11页)

琳达平静地接受了结果。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助与坚强的结合——她母亲不久前去世了,那年春天,她父亲正在和癌症病魔搏斗。琳达和她妹妹春天都去看过手相,两次的命相都一样:你父亲很快就会去世。我和亚当认为这正说明人不应该去算命,我们也这么劝琳达。不过,琳达觉得她命中注定,所以平静地接受下来。那学期,她几次周末回家,但仍然保持了常态。即便她父亲病重的时候,她仍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

一天晚上,在图书馆,她让我看她的相册。看学生的相册总感觉很奇怪,因为中国人认为照片里如果没有自己就失去了意义。观看一本也许有50多张本人大头照的相册,就像是自恋癖突然大爆发,对于一个以谦逊闻名的民族,我总觉得这好比坚固铠甲上有个古怪的裂缝。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回应:看了50张年轻女士容貌的照片后你该说什么呢?

亚当的策略是看到每张照片都停一下,然后问道:“这是谁?”

“是我!”相册的主人回答。

亚当再翻一张。“这是谁?”

“是我!”

亚当发现这种例行公事好玩得不得了。他一来这招我就不得不离开办公室,以免我听到他第二十次提问后忍不住揍他。我没有他那种耐心,所以我客客气气地尽可能快速翻看了相册。照片都是标准的小姐姿态——经常是在公园里,很少笑;有时戴着帽子、化了浓妆、镜头用了柔化滤光片;拿着花,下巴朦胧地上挑,后背微微弯着。我用五分钟看完两本相册,看完后还给她,说,“很漂亮!”

“不,不算很漂亮”,她说,随后她笑了,“不过够漂亮了。”

我意识到她说的很准确——她是个漂亮姑娘,但没有漂亮到让人分神或是掩盖了她其它方面才能的地步。这是我在涪陵经常发现的那种实用主义的又一个例子,跟美国人相比,这里的人们更有能力冷静评估自己。通常,涪陵的人们会准确地知道自己手中有什么牌。琳达确实运气不算好,但她有她自己的天赋,她会尽自己所能用好它。

另一天晚上,我、亚当、她、莫·莫尼四个人一起吃饭,几瓶啤酒过后,我们开始用中文严肃地交谈。对话转到了天安门广场的民主示威,这在涪陵是个少见的话题。大部分人对1989年发生的事情没什么概念;涪陵有过小规模抗议,学生游行到了南山门,人们还听说了成都和北京发生暴力的模糊传言。不过,几乎没人了解屠杀的规模。少数例外之一是我的摄影师朋友柯先龙(音译),他认真收听了美国之音,知道外国媒体报道死亡人数至少有几百人。

他是我在涪陵认识的最不爱国的中国人之一。我在那儿的头一年,学生们对香港回归激动万分,他就表示了鄙视,将学生的激动归咎于他们的无知和不成熟。令我意外的是,他对民主运动也用同样的词评价。

“所有那些都很愚蠢,”我们谈起1989年学生运动时,他曾经对我说,“学生们批评的许多问题当然存在,但他们懂什么呢?他们怎么能领导国家?学生就是学生。他们丝毫不了解真实生活,因为他们还太年轻。他们还不成熟,也没像老百姓那样工作过,这意味着他们经常抱怨他们所不理解的事情。”

思考过后,我能理解他的观点,至少从这个角度看:一个国家由21岁的青年们作为自己的道德呼声,这绝不是什么好征兆。不过,中国的这一代21岁青年,居然对不到10年前发生的事情缺乏清楚的了解,这看上去很可怕。

莫·莫尼是党员,不过他并不抗拒这个话题,他没有否认发生过的事情,这也是政府的立场。他知道我的信息很可能比官方消息所说的更准确,争辩镇压的规模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你得理解,”他说,“我对那时发生的事情无能为力。并不是因为我不在乎——我希望对那件事能有个交待。但那根本不可能,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当个好学生,毕业后当个好老师。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很多方面,他让我想起了孔老师,他也是党员,有点理想主义色彩。他们俩都对体制最终能自己解决问题抱有信心,他们相信,这需要他们这样的人给予一定的宽容、耐心和忠诚。跟党的理论相比,他们对这种想法的信心更明确:他们这样的人可以——也应该——为社会做贡献,哪怕社会存在缺点。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民主的思路,或者,至少是对从现行腐败体制下发掘出尘封的民主的憧憬向往。他们无法接受彻底拒绝合作的想法。

琳达不是党员,尽管我相信像她这么有才华的人如果自己愿意的话早就入党了。我问她为什么不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