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去神户(第2/5页)

我在神社院内弓身坐下,在初夏的阳光下再次环视四周,让自己适应这里的风景。我想把风景自然而然融入自己的身心——意识之中,皮肤之内,作为“或许自己曾经如此的东西”。但为此要花很长时间,不言而喻。

2

从西宫走去夙川。到正午还有些时间。暖洋洋的天气,走得一快就汗津津的。不看地图我也晓得自己现在走在哪一带,但并非每一条路都有印象。过去应该走过,却毫无记忆。为什么这般没有记忆呢?我觉得不可思议。老实说,甚至可以称为困惑,就好像回家一看,家具全部换过似的。

原因很快明白了:空地的位置犹如正负极颠倒。就是说,本应是空地的早已不再是空地,而原来不是空地的如今成了空地。前者多数由空地变成了住宅,后者则大部分老房子因大地震而化为乌有。如此两个作用(相继)重合,使我记忆中的往日街区光景相乘式地变成了虚拟物。

夙川附近我住过的老房子也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排仿佛集体宿舍的建筑物。相距不远的一所高中,运动场成了地震灾民临时栖身的住宅区,我过去打棒球玩耍的那一带,密密匝匝地晾满了在那里生活的人们的洗涤物和被褥。凝目细看也几乎不见往日的面影。虽然河水一如往日地清澈动人,但目睹河床被混凝土加固得整整齐齐,感觉上总有些奇妙。

朝海那边稍走几步,进入一家小寿司店。因是星期日中午,看样子正忙于外卖。跑外卖的年轻人许久不归,店主接电话接得焦头烂额。整个日本随处可见的场景。我半看不看地对着电视喝啤酒,等着点的东西上来。兵库县知事就震后重建同嘉宾谈着什么。至于谈的什么早已忘光,现在也想不起来。

爬上防波堤,往日眼前一片大海,无遮无拦。小时候每到夏天就天天在那里游泳,喜欢海,喜欢游泳,钓鱼,每天领着狗散步。喜欢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半夜从家里溜出来和同学一起跑到海边,捡来漂流木,升起篝火。喜欢海的气味,喜欢远处传来的海涛声,喜欢大海运送来的东西。

然而现在那里也没有海了。近山近海的阪神间对于土木建筑业来说是极为理想的场所,山削平后建起整齐漂亮的住宅,被填平的海上同样排列着漂亮的住宅,施工期间正是我去东京不久后开始的经济起飞、列岛改造热如火如荼的时候。

我现在在神奈川县一座海边镇子拥有住宅,在东京与小镇之间跑来跑去。这座海边小镇如今比故乡还强烈地使我想起故乡——说遗憾也十分遗憾——那里有还能游泳的海岸,有翠绿的山林。我想以我的力量保护这些东西,因为消逝的风景是不可能再回来的,暴力装置一旦被人打开就决不会关闭。

防波堤对面、曾经的香栌园海水浴场一带,周围已被填埋,形成一个不大的海湾(或池塘)。一伙帆船手正在那里捕捉风力。就在其两侧,往日的芦屋海滩上,排列着如集成电路一般呆板的高层公寓。近海那里,开着面包车和旅行车赶来的几家老小用自带的煤气炉烧烤,即所谓outdoor[2]。烧烤鱼、肉和青菜的白烟,作为星期日赏心悦目场景的一部分,宛如狼烟一般向天空静静攀升。天空几乎万里无云。5月午后恬适的风景,甚至不妨说完美无缺。然而在我坐在混凝土防波堤上凝望曾有真正的海出现之处的时间里,那里存在的一切就好像轮胎漏气一样在我的意识深处静静地、一点一点地失去现实意味。

很难否定那片平和风景中含有暴力的余韵,我觉得。那暴力性的一部分就潜伏在我的脚下,另一部分潜伏于我们自身的内部。一个也是另一个的隐喻(metaphor),或者二者是可以互换的。它们如做同样梦的一对野兽在那里沉睡。

跨过小河进入芦屋市。走过曾就读过的初中,走过曾居住过的房前,走到阪神芦屋站。看车站广告画,上面说星期日(今天)下午2时在甲子园球场有“阪神:益力多”day game[3]。于是突然想去甲子园球场看看。旋即改变计划,乘上开往大阪的电气列车。比赛刚刚开始,现在去,可以赶上三局。没走完的路明天继续不迟。

甲子园球场和我小时候的差不多,让人由衷产生一种亲切感,简直就像time slip[4]。球场上有变化的,一是没人背着水珠花纹塑料罐卖CALPIS[5](世上好像没多少人喝CALPIS了),二是外场记分板变成电子显示的(白天因此看不清字)。球场的颜色一样,草坪绿色一样,阪神球迷也一样。地震也罢革命也罢战争也罢经过几个世纪也罢,惟独阪神球迷的着装不变,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