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绘画270《D.H.劳伦斯绘画集》自序(第9/15页)
他的理性不允许他凭直觉去认识女人,他理性的自我这个无血无肉的魔鬼禁止他这样做;同样,也禁止他认识别的男人(只认识一点一滴);也禁止他认识土地。可他的风景画却是对理性认识的反拨。经过四十年卓绝的奋斗,他终于成功地全面认识了一个苹果,并非如此全面地认识了一两个坛子。这就是他的全部成就。
这成就是显得小了点,为此他死得很痛苦。可这是决定性的第一步。塞尚的苹果要比柏拉图的《理念》强多了。塞尚的苹果搬开了坟墓口的石头,这样一来,即便可怜的塞尚无法挣脱身上的寿衣和精神裹尸布,即便他还躺在坟墓中至死也没关系,他毕竟是给了我们一个生的机会。
我们这个历史阶段,正是人们将勃勃的肉体绑在十字架上以此去礼赞精神——理性意识的时候,真让人恶心反感。柏拉图正是这种将人缚上十字架的大传教士。艺术这个仆人谦卑而忠诚地为这种罪恶的行为效忠了至少三千年。文艺复兴的剑戟刺透了早已上了十字架的身体,而梅毒又在被那想象力十足的剑戳出的伤口里注入毒液。这以后肉体又勉强存在了三百来年。到了十九世纪它就变成了一具死尸,一具头脑异常活跃的死尸。如今这尸首都发臭了。
咱们,亲爱的读者,我说的是你和我,咱们是生就的死尸,我们是死尸。我怀疑,我们当中有哪个人能够认识一只苹果,一只完整的苹果。我们所认识的都只是影子,甚至我们认识的苹果只是苹果的影子。一切的影子,全世界的影子,甚至是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身处在坟墓中,它庞大而阴暗如同地狱,尽管乐观主义者把它绘成天蓝色也无济于事。我们认为这才是世界,可它是个大坟墓,里头鬼影幢幢,塞满了复制品。我们都是鬼影,我们甚至不能触摸到一个苹果。我们对各自来说也是幽灵。我对你来说是幽灵,你对我也是。你甚至对你自己来说都是影子。我说的影子指的是观念、概念、抽象的真实和自我。我们都不实在。我们都不是活生生的肉身。我们的本能和直觉死了,我们活活地被抽象之布裹着。每触到任何实在的东西我们都深感刺痛,这是因为我们的感知所依赖的本能和直觉死了,被割断了。我们行走、交谈、吃喝、性交、欢笑、排泄,可我们身上却一直缠着那一层又一层的裹尸布。
就是因了这个,塞尚笔下的苹果才刺痛了人们,刺得他们大叫。如果不是他的追随者们再一次把他说成个抽象派,他是不会被人们接受的。随之批判家们更向前跨了一步,把他那挺好的苹果抽象地说成意蕴形式,于是塞尚得救了,为人们普遍接受了。但他等于又被人们结结实实地塞进了坟墓,堵坟墓的石头又滚回去了,他的再生又被耽搁了。
人类的复活被这些裹在教养尸布中善良的中产阶级无限期地拖延了。为此,他们要为复活中的肉体修起礼拜堂,把这复活中的肉体就地扼杀,尽管它仅仅是一只苹果。他们可是警觉地睁大着眼睛呢。塞尚这些年来像一只可怜的耗子,极其孤独。在我们这精美的文明墓地中还有哪位能展现出一星清醒生命的火花?全都死了,死去的精神却在闪着灵光教人们审美什么是狂喜和意蕴形式。如果死了的能埋葬死了的就好了。可是死了的并不肯就此罢手,谁会埋葬自己的同类呢?于是他们狡诈警觉地盯着任何一朵生命的火花,不失时机地埋葬它,甚至就像埋葬了塞尚的苹果还要给它压上一块白色的“意蕴形式”的墓石。
塞尚的追随者们除了凑热闹参加塞尚成就的葬礼外还能干些什么?他们追随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埋葬他,而且他们成功了。塞尚被追随他的马蒂斯们或弗拉芒克们给深深埋葬了,而那篇千篇一律的悼词则由批评家们来念。
要认识马蒂斯、弗拉芒克和弗里叶兹320之类的人是很容易的事,他们不过是抽象化了的塞尚。他们全是些个骗子,尽管是聪明的骗子。他们全是理性化的利己主义者、利己主义者、利己主义者。正因此,他们才为聪明如死尸般的鉴赏家所接受。你不必害怕马蒂斯和弗拉芒克这号人。你吓死了他们也不会为你收尸的。他们不过是一些影子,是些江湖骗子,就会在画布上胡折腾。或许他们折腾得还很有趣儿,我也十二分地喜欢他们的骗术。可这都是坟墓中的游戏,玩这游戏的是些僵尸,是精神化的男人,甚至女人如劳伦辛321小姐。至于精神,塞尚说他才不理会那劳什子呢。可别这么说呀!那些行家们却为此花大钱呢。这等于请死人为他们的娱乐付钱,可这种娱乐是毫无生气的!
现代艺术中最耐人寻味也是唯一真正有趣的人物就是塞尚了。这与其说是因了他的成就倒不如说是因了他的奋斗。塞尚于一八三九年生于普罗旺斯艾克斯城。他矮小、腼腆,但时而又显得好斗,敏感,一肚子的野心。但他仍然深深地受着天真的地中海式的真理观念的影响,或许你可以称之为想象力吧。他不是个魁伟的人,可他的奋争却很富有英雄气概。他是个小布尔乔亚,我们不该忘记这一点。他的收入微薄。但是,说起来,普罗旺斯的小布尔乔亚比诺曼底的小布尔乔亚要真实得多,更有普通人的意味。他是更接近现实的人,可现实生活中的人对他那份可敬的中产阶级收入却不怎么感到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