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与绘画270《D.H.劳伦斯绘画集》自序(第8/15页)
再说说救世的巨大象征吧。当福音传播者说:看这上帝的羔羊318,他想让人看到什么?我们是被请去看一只毛茸茸的羊蹦蹦跳跳地拉屎吗?那可太好了,可它与上帝或我的灵魂有何干系?与十字架又有何干系?他们想让我们从十字架上看到什么?是一种绞刑架么,还是我们用来涂抹错字的标记号?算了吧!十字架被赋予的含义总是令我困惑,羊之血也是如此。在羊的血液中沐浴!这种暗示总让我感到十分恶心。杰罗姆说:在耶稣的血中沐过的人永不需要再洗澡了319!听着这话,我就想赶紧洗个热水澡,甚至把那个暗示也一齐冲掉。
同样我也对诸如“意蕴形式”和“纯粹形式”之类的空洞词儿感到困惑,这些词就像“十字架”和“羊羔的血”一样让我困顿。它们纯粹是些个呼神唤鬼的咒符,不会是别的了。如果你想召唤审美的狂喜,那就请站在某个马蒂斯式的人面前喘息不住地狂呼:“意蕴形式!意蕴形式!”于是该来的就来了。这呼唤让我听起来像是在手淫,其目的是让自己的肉体按照理智的想法动作。
我怀疑,现代批评是否对现代艺术染指太多了些。如果说绘画能在福音教义的喷薄中幸存下来(肯定会的),那是因为人们总会恢复自己的理智,甚至在追求过最愚蠢的时尚之后。
所以我们尽可以回过头来谈现代法国绘画而无须在所谓“圣灵般的意蕴形式”这一怪物面前颤抖:只要我们在看一幅画时忘却自己的自傲感,这怪物就不存在了。
事实是,在塞尚的绘画中,现代法国艺术迈出了向实体和客体回归的一小步。梵·高笔下的土地仍然是主观的,他将自我投射在了土地上。可塞尚笔下的苹果则表明他真的努力让苹果成为分离的实体,不再用个人的情绪使苹果变形。塞尚极力要让苹果离开画家自己,让它自成一体。这看来似乎是件小事,可这是几千年来人第一次真正表明自己愿意承认物实际上是存在的这一事实。说起来都有点奇怪,自从人吃了禁果而神秘地“堕落”后,几千年来人们一直否认物的存在,一直在试图证明物不过是精神的一种形式。可我们终于认识到物只是能量的一种形式,不管它是什么。与此同时,物站起来撞击我们的头颅让我们意识到它的绝对存在,因为它是坚实的能量。
塞尚在作画时通过感知苹果而悟出了这一点。他突然感到理智的霸道,精神既苍白又傲慢,理性意识是一个封闭在自己绘成的蓝天里的自我。他感到这是一座天蓝色的牢狱。于是他心中开始了巨大的冲突。一方面他被旧的理性意识所统治,另一方面他死活也要冲破这个桎梏。他想表达他突然抽搐着认识到的东西!这就是物的存在。他极想描绘肉体的真实存在,让它变得有艺术感。可他办不到,他没达到那个境界。这对他的生活是一种折磨。他想成为一个自我,一具富有生殖力的肉体,可他不能。他与我们大家一样,是一个十分理性的物件,或者说是一个精神的、利己主义的物件,他已经无法将自己与自己直觉的肉体相同一了。可他太想这样了啊。最初,他想通过虚张声势和大吹大擂来实现同一,可这办不到。后来他又像某批评家所说的那样,想变得谦逊些。可这根本不是一个谦逊与否的问题,这是一个放弃他的理性自傲和他的“意志野心”然后接触实质的问题。可怜的塞尚,在他最初炫耀般的自画像中,他像一只老鼠那样探头探脑地说:“我是个肉身人,不是吗?”他与我们一样,不那么有血有肉。有血有肉的人在过去几个世纪里被毁灭了,取而代之的是精神,理性人,自我和自我意识的“我”。塞尚那艺术的灵魂明白这一点,他极想作为一个肉身人挺立起来,可他做不到这一点。这实在令他痛苦不已。不过,他画出了这样的苹果,他借此把石头从坟墓的门口搬开了。
他想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真正的人,摆脱那天蓝的囹圄进入真正的天空。他要真正肉体的生命,以自己的本能和直觉去感悟这个世界。他想成为有生殖力的血肉之人而不仅仅是理智与精神的人。他想这样,他太想这样了。可每当他努力的时候,他的理智意识都会像一个卑鄙的魔鬼一样阻挠他。当他要画一个女人时,他的理智意识却掣肘,不让他绘出一个肉身的女人,不让他绘出人间第一个女人,那是没有遮羞布的夏娃。他办不到,他无法直觉地、本能地描绘人,他的理智念头总是先行,使他做不出直觉与本能的画来。他的画只是他的头脑接受物的再现,而不是他直觉的感悟。他的理性不允许他凭直觉作画。他的理性总在插足,于是他的画印证的恰恰是他的冲突和他的失败,其结果极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