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说(第2/5页)

如果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有个什么人突然站在他头上偷偷地狠踢他一脚,并把他的学堂搅乱,那就会让柏拉图处在一个与宇宙较为真实的关系中。或者说,如果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停下来说上一句:“哦,我亲爱的克里昂(或随便什么人),我肚子痛,得如厕——这也是人之永恒理念的一部分啊。”77那样的话,我们就用不着像弗洛伊德78一样低下了。

如果,当耶稣要求那富人变卖他的所有并把它分给穷人79时那富人说:“好吧,老兄!你不是穷吗?来,我把财产给你,来吧!”那我们就会省去多少悲啼少犯多少错误,我们也就用不着产生马克思和列宁这两位人物。如果耶稣接受了那笔财富该多好啊!

十足可惜的是,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80这四位不曾直抒胸臆来写小说。他们写过,但写得走了样。福音书是精妙的小说,但是一些“有目的”的作者写的,太可惜了,里头的布道太多。

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穿着裤子上床!81

每个孩子都会唱这几句。哦,他们脱了裤子该多好!

在我看来,更伟大的小说是《旧约》中的那些章节,《创世记》,《出埃及记》,《撒姆耳记》和《列王记》等。那些作者们志向远大,其企图绝不与其激情的灵感相悖。两者几乎是一体,居然没有分开,这真叫奇怪!而在当代小说中它们则是分离的,毫无希望成为一体。

这就是现代小说的毛病。现代小说家被陈腐的“目的”或自我观念所约束,从而让灵感屈就了目的和观念。当然他会否认他有任何说教企图,因为企图像一种黏膜炎,令人难堪。可他就是患了这病,他们都患了这病,同样的病。

他们全以小耶稣自居,他们的企图就是证实这一点。天啊,《吉姆爷》82,《西尔维斯特·伯纳德》83,《如果冬天将至》84,《大街》85,《尤利西斯》86和《潘》87,全是些个悲悯的、同情的或恶毒的耶稣,或完美或尚有缺憾。小说中总有那么一个永远纯洁的女主角,却是一朵花插到了牛粪上!正像《绿帽女人》88一样,纯洁的女主角总是拜倒在耶稣脚下,尽管她的行为可能是误入歧途的。天知道救世主怎么看她们,不管她是谁。不管她们是绿帽女人还是永恒的仙女89,还是别的谁。他们是一群男女主人公,男女小说家,男女基督。他们正在污泥中打着滚。基督不是在地狱中捞过东西吗?很好!90

他们都是有自我观念的小说家!他们的“目的”未免太过分了!这种观念是那么令人厌倦,那么虚假,那么令人作呕!小说抛弃了它们,它们骗不了小说。

现在是我们停止玷污小说的时候了。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想证明你有资格做基督,而你灵感的细小溪流正在流向罪恶,那就让这小溪流干涸算了,因为它已经死了。还生活以本来面目!为什么要把廉价的“绿帽女人”和“永恒的仙女”之类的生活假作生活的真实?其实小说证实她们的生活绝非生活的本来面目,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复杂的、令人生厌的习惯——病态的男基督或女基督。

这些个令人生厌、令人作呕的小说!它们根本不叫小说。在每部大作品中,有哪个人从头到尾都是英雄的?没有哪个人物是,从头到尾的英雄是人物背后无名的火焰,正如《旧约》中上帝是兴趣的中心一样,只是那里面的亲昵程度有点过火了。在大作品中,所有人物的背后是虽不可知但可感受到的火焰,在人物的语言和举止中闪烁着这火焰的一星星火花。如果你过于个性了,过于人情味了,这火花就会熄灭,你获得的就是某种类似生活实则毫无生气的东西,正如同大多数人一样。

我们必须在生死之间作出选择。生,就是上帝之火,存在于一切之中。死,即死物儿。在我写作的屋中,一张小桌子,它是死物,它甚至生气全无。还有一只可笑的小铁炉,但不知为什么,却是个活物;还有一只铁抽屉,天知道为什么它也是活物。另有几册书,全然已死。可那只睡着的猫却十二分有生气。那只玻璃灯则是个死物件了。如何区别生死?谁知道呢!可区别是有的,我知道。

我们不妨称上帝是一切的生和生之源泉。人是一切的死。

如果你想发现生之精髓所在,它存在于生与未知物之间的超然关系中。它似乎存在于某种奇特的关系中,这是一种流动的、变化的、美好的关联。那可笑的铁炉子就说不清为什么属于生,可那细腿桌子就不算,它不过是一块孤零零的东西,像一只切掉的手指头。

现在我们明白小说的最大长处了。它没有“生气”就无法存在。普通无生气的小说,即便是畅销小说,照样沦为虚无。死物埋葬死物,速度之快,令人吃惊。死物也喜欢逗逗乐,可很快逗的和被逗的都会被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