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编 我看见风的去处 双城记往(第2/3页)
这情形,直到一九七八年痖弦从威斯康星学成归国,才有改观。痖弦是一位杰出诗人,且有多年主编《幼狮文艺》的经验,文坛的渊源深广,接手《联副》之后,自然成为另一重镇。于是两大报副刊争雄的局面展开,成为文坛新的生态。在七十年代,报禁未开,每天三大张的篇幅中,副刊最具特色,影响十分深远。作家在大报上只要刊出一篇好作品,就为文坛众所瞩目。反而在解严之后,各报大事增张,徒然多了一些言不及义的港式“无厘头”副刊,模糊了文艺和消遣的区分。在“鸡兔同笼”的浑水里,真正的作家欲求一文惊世,比从前反而要难得多了。
七十年代的文学期刊,只有《中外文学》和《书评书目》等寥寥几种,影响不如六十年代。两大报的副刊不但读者多、稿酬高、言论开放、文章整齐、版面活泼,且多海外作者,视界较宽。两边的编辑部有的是人力与财力,而且勤于邀约海外稿件,因为当时台湾的言论与资讯限制仍多,海外学者与作家乃显得见多识广,尤以对大陆的情况为然,何况人在海外,也比较不怕政治禁忌。所以夏志清的论评、陈若曦的小说,每刊一篇,常会引起一阵轰动。曾有若干作者,在台湾投稿不刊,去了美国再投回来,就登出来了。这种“远来僧尼情意结”(因为有不少女作家),引起一句笑话:“到人间的捷径是经由美国。”
三
香港,当然也是一条捷径。早在七十年代,相对于台北的禁闭,香港是两岸之间地理最逼近、资讯最方便、政治最敏感、言论却最自由的地区;而在两岸若离若接的后门,也是观察家、统战家、记者、间谍最理想的看台。
……
我去香港中文大学的中文系任教,是在一九七四年的夏末。这决定对我的后半生,影响重大,因为我一去就是十一年,再回头时,头已白了。如果我当初留在台北,则我的大陆情结不得发展,而我的香港因缘也无由发生,于是作品的主题必大为改观,而文学生命也另呈风貌。历史的棋局把我放在七十年代后期的香港,对我说来,是不能再好的一步。
但是初去香港,却面临一大挑战。英语和粤语并行,西方和东方交汇,左派和右派对立,香港确实是充满矛盾而又兼容并蓄的地方:两岸下棋,它观棋,不但观棋,还要评棋。
我去香港,正值“文革”末期,……中文大学的学生会,口号是“认祖关社”(认识祖国,关心社会),言论完全追随新华社,对台湾的一切都予否定。从九龙乘渡轮去香港,中国银行顶楼垂下的大红布条,上书“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在波上赫然可见。……
在那种年代,一个敏感的艺术心灵,只要一出松山机场,就势必承受海外的风雨。香港,中国大陆统战的后门,在“文革”期间风雨更大。首先,你发现身边的朋友都变了。於梨华学妹进入大陆的前夕,在香港和我见面,席间的语气充满了对“新大陆”……的乐观。温健骝,我在政大的高足,准备研究《金光大道》做他的博士论文,并且苦谏落伍的老师,应该认清什么才是中国文学的大道。唐吉诃德方欲苦战风车,却发现桑丘·庞沙,甚至罗西南代都投向了磨坊的一方,心情可想而知。
然后是左报左刊的围剿,文章或长或短,体裁有文有诗,前后加起来至少有十万字,罪名不外是“反华”“反人民”“反革命”。有一首长诗火力射向夏志清和我,中间还有这样义正词严的警句:你精致的白玉苦瓜,怎禁得起工人的铁锤一挥?时间到了,终难逃人民的审判!
上课也有问题。我教的一门“现代文学”,范围是五四以来的中国新文学,选课的学生少则五六十人,多则逾百。可是坊间的新文学史之类,不外是王瑶、刘绶松所著,意识形态一律偏左,从胡适到沈从文,从梁实秋到钱锺书,凡非左作家不是否定,便是消音,没有一本可用。我只好自编史纲,自选教材,从头备起课来。还记得在讲新诗的时候,一位左倾的学生问我,为什么不选些当代进步的诗人。我正沉吟之际,班上另一位学生却抢着说:“那些诗多乏味,有什么读头?”问话的男生拗不过答话的女生,就不再提了。那女生,正是黄维樑的妹妹绮莹。
每学期末批阅学生的报告,也是一大工程,不但要改别字,剔出语病,化解生硬冗赘的西化句法,更要指出其中史观之浅陋、评价之失当,在眉批之外,更要在文末撮要总评。有一年的暑假,几乎就整个花在这件事上。终于渐见成效,学生的流行观念渐见修正。如此两年之后,四人帮下台,“文革”结束,香港的大学生们才真正重新“认识祖国”。也就在这时,梁锡华与黄维樑新受聘于中文大学,来中文系和我同事。我们合力,纠正了新文学教学上肤浅与偏激之病,把这些课程渐渐带上宽阔的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