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特努瓦[1]到摩纳哥(第2/3页)

即便这个孩子能回忆起皮尼克叔叔第一次消失的全部细节,但他在“这第一次的演出”中年龄还很小,而“现在”——当他按照时间顺序讲述来自摩纳哥的那个叔叔的故事的时候——他年龄已经不小了,或许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然而,从整个故事的口气来看,没有“先前”和“以后”的感觉:通篇都有一个无所不晓、冷嘲热讽的叙述者,一个心灵的阅读者,他的声音和那个听话、虔诚而又茫然的孩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但是,从不时从故事表层下面闪烁出的“地下广播”来看,有时会突然冒出来一份理解,而目睹了这一切的这个孩子肯定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他年龄还太小,他天真无邪,他那清教徒式的家庭口风又很严:在孩子们面前不谈论家丑,当着下一代人的面不洗脏床单。

如果我们试图将开头几段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这项任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并不是由于语言复杂——语言很简单,很直白——而是由于那和德系犹太人劳动阶层或中下阶层最密切相关的密码的一系列隐义。这个阶层的根在东欧,但在布法罗一直有一个伊德尔姨妈和一个在贝弗利山庄卖珠宝的名叫菲利普的表兄。(一个文本满篇都是这样的密码,像诗歌一样,就特别难翻译,因为这样的文本的作用颇像一个家庭内部的笑话:您向家里的某个人一提起“吉塔姨妈的土豆煎饼”,全家人都哄堂大笑,而外人只能坐着干瞪眼。)

故事一开始就创造了一个鲜明的富于喜剧色彩的不和谐音,要读者先看一眼东欧普通犹太人的地理环境,再把目光移向那具有异国情调的地理环境,这位叔叔神秘的形象就在这异国他乡飘荡:从摩纳哥王子们的宫廷到伊德尔姨妈在布法罗的家,从里斯本的斗鸡场到贝弗利山庄的珠宝店,从那个人人痛骂、放荡不羁的叔叔阿尔伯特·阿尔伯特·阿弗拉姆·约阿希姆·埃曼努埃尔·魏斯到他的兄长诺厄的特努瓦工人乳制品合作社,再到绍莎娜婶婶做的黄油炒鸡蛋和沙拉。

叙述者在故事的开头就用“在我们家”这句话确定自己的地位——也就是说,他是那个把叔叔扫地出门,并将有关他的最新的“可靠的”报告封存于“冰冻的沉默中”的家族的一员。(实际上,这个“可靠的”报告是表兄菲利普“觉得或许看见了”这个叔叔正匆匆忙忙地穿过旧金山的一条街。)此外,根据推论,叙述者站在家族的、正义的价值观这一边——比如说,当他感觉需要吹嘘一下表兄菲利普的珠宝店“很大”时。

然而,恰恰是故事的这个情节,恰恰是这个令人尴尬的叔叔就在舞台的中央这一事实,本身就是颠覆性的一幕,打破了这一家人强加给这个无赖的沉默的阴谋。

叙述者清点了这个叔叔留下的物品清单。这个清单里——不加分别地——有东西,有人,有受伤的感情,还有一条狗,它使人回想起《罗特希尔德的小提琴》中外号叫作青铜的亚可夫·伊凡诺夫那穷困的房间里的物品清单;在那里,我们也发现不加区别地提到炉子、凄凉的家具、老婆玛尔法,以及一些干活用的工具。不过,在契诃夫的小说里,把人和物品混在一起,旨在表明青铜的粗俗;而在《一头非常令人生畏的家养豹子》中,人和物混杂仅仅表明这是一个睁着一双大眼睛的孩子的视角。

至少在这一家人看来,叔叔留下来的东西以及他名片的形式和内容都证明他是一个挥霍无度、放荡不羁、招摇撞骗的家伙。此外,这些“财产”中包含的每一件东西、名片上的每一个头衔都是对犹太复国主义者的社会主义价值观的无耻挑衅。如果一个人背叛了祖国,身后留下了“耻辱和怒火”,那么,他也会给整个家族的名誉留下污点;有“两个头发金黄的孩子,四个老婆”,这是对清教徒教规的亵渎;“一帮子拼命讨债的债主”是他轻薄浮夸、对金钱不负责任的有力证明;“西装和大礼帽”是对这个只穿开领衬衣,不打领带的社会风气的侮辱;养狗是异教徒的享乐;印有烫金字体的名片是资产阶级“旧世界”的残渣余孽,也是靠不住的、投机取巧的空想家的特征。

这个骇人听闻的事件虽然使全家人义愤填膺,但暗地里却使这个孩子心驰神往,并且随着故事的发展,这种向往越来越强烈。当家人、朋友和原先一起在镇子上住过的人聚集在绍莎娜婶婶和诺厄叔叔家,准备迎接那个“难民”,欧洲战火的幸存者的时候,结果这个新来的人根本不是一个“瓦砾堆”里钻出来的可怜虫。他更像个发福的老板,算得上是个有钱人,谈吐幽默,彬彬有礼,亲吻女士的手,最后用意第绪语说:“明天我要见你们的财政部长。”按照大家的说法,那些大流散的犹太人不应该是一副“干瘦、孱弱”的模样吗?但是现在,体现这一说法的却是兴高采烈的皮尼克叔叔,一点儿都不“干瘦”,更丝毫不“孱弱”,甚至还胆敢傲视这一家犹太复国主义和社会主义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