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配件门市部(第14/15页)
这时涌来的村民已经把飞机围着。飞机压了他们的麦地。有的村民说要回去取扳手,不赔钱就卸飞机膀子。有的说要卸飞机轱辘。我赶紧骑摩托车往回赶,在路上拦了一辆拖拉机,又拦了一辆,总共拦了四辆拖拉机,开到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又叫了好几个人帮忙往车上搬螺丝。小赵也过来帮忙。小赵说,你终于来大生意了。我不好意思地看看小赵,她已经知道有一架飞机落下来,落在附近的麦田。她也知道我在经营飞机配件。我装了满满四拖拉机大螺丝,我骑摩托车在前面带路,拖拉机在后来一排跟着,路边都是人,都知道一架飞机落下来了。有人滚着半桶柴油跑,也许飞机缺油了,落下来。卖馕的买买提驮了一筐馕往城外跑,飞行员肯定饿坏了。我的摩托车和跟在后面的拖拉机跑得最快,远远地跑到前面,好像路越跑越远,两边长满高高的玉米,什么都看不见。终于跑到麦地边,满天晚霞。太阳正落下去,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让拖拉机停住,我朝麦地里走,走过一个田埂,又走过一个田埂。怎么不见飞机了。麦子也长得好好的。是不是飞机修好飞走了。不可能啊,它修好飞走了也在天上,怎么天上也没有飞机。
我呆呆地站在麦地中央,站了很久,一直到天黑,星星出来。
十八
后来的情况是,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卖掉后,租的房子退给主人,房顶上的“飞机配件门市部”招牌没动,交房子钥匙的前一天,我找出写招牌用剩的半罐红油漆,爬梯子上房。招牌上的字已经不那么鲜红,落了一层尘土。我打开油漆罐,里面的油漆结了厚厚一层漆皮,用刷子柄捣开,剩余的油漆依然鲜红。我原想把飞机的“飞”改成“农”。我不想让人知道我在开一个飞机配件门市部。尽管小赵、电焊老王都知道了,他们并没笑话我,还把我当成一个干大事的人一样尊重。但是,更多的人可不这么想,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当成一个大笑话去传,多少年后都是可笑的。就像董自发去海子湾割草找手表的事,现在说起来我们还会忍不住笑。我不能留下一个笑话。这个让我做了好多梦,那么悠闲地度过从20岁到30岁这段岁月的地方:每天过飞机的城东三角地、城郊乡农机站、我有了妻子女儿的大院子、我的年终报表中有拖拉机和没有拖拉机的村庄,我希望安安静静被它记住或遗忘。
飞机配件门市部和我的农机配件门市部只一字之差,我只要把“飞”字改了,谁都不会知道这个招牌是给天上的飞机看的。尽管县城上空天天过飞机,但谁也不会想为飞机开一个配件门市部。“飞”改“农”很简单,上面的横改成宝盖头,再向左拉出一大撇,就基本上是“农”了。我在心里构思好,刷子拿起来时,手却不由自主,把这个“飞”字改画成了一架飞机。
我在飞机下面还画了两个吊着的轮子,我不知道飞机轮子是什么样,我照着小四轮拖拉机的轮子画。我很欣赏我画的飞机,尤其那两个轮子画得最像。我还想在飞机屁股后面画一股子烟,但是没地方了。我收起画笔正要下房,听到天上的响声,一架飞机正从东边飞来,我一手提红油漆筒,一手拿油漆刷子,仰着头。
那一刻,我知道了飞机或许不是顺着地上的路在飞,它有天上的路。除了传到地上的声音,它跟我,跟这个县城,跟我开配件门市部的三叉路口,都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为什么一直在看着它呢。我做了那么多飞的梦,花好几年统计飞机过往数字,还有云和风的数字,都在笔记本里。也许这就是我跟它的关系。它跟我没有关系并不等于我跟它也没有关系。
记录飞机的笔记本放在柜台,配件门市部卖掉清理存货那天,我拿起本子看了看,我想以后不会再翻开这个本子,别人也看不懂那些记录着“过来”“过去”的数字。我把写云的诗页撕下来,本来想送给小赵。我让燕子去喊小赵。燕子说,小赵男朋友回来了,他男朋友这次在做一个更大的生意,用钱很多,小赵把理发挣的钱加上抵押理发店贷的款都给男朋友了。我扭头看见一个穿西装戴黑墨镜的男人站在理发店门口,他就是小赵说的那个经常坐飞机从我们头顶飞来飞去做大生意的人。他不知道我和小赵经常一起看飞机,那些飞机中或许有一架是他乘坐的。或许他根本就是一个连飞机都没见过只在想象中坐着飞机满天空跑的人。
我把撕下的诗稿又夹在笔记本里,和即将卖掉的配件扔在一起。
配件门市部卖掉后不久,我便辞掉农机站的工作,去乌市打工。我本来没想要出去打工,在大泉农机站时我一直等着老马退休,那样站长就是我的了。农机站4个人,我、站长老马、出纳努尔兰,还有老李。老李快退休了,努尔兰写不好汉语,站长肯定是我的。可是,我被调到了金沟乡农机站,那个站长年龄跟我差不多,我没指望了。再加上金子也鼓励我出去。金子两年前就对我说,你再在农机站待下去就完蛋了,最后像老李一样退休。我那时还不以为然,我怎么能像老李呢,我退休时最差也会像马站长一样,被大家称为刘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