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配件门市部(第12/15页)

十五

门市部前每天都有等车的人,去乡里的班车一天跑一趟,错过了就只能搭便车。配件门市部前是搭便车的好地方,常有拖拉机停下,驾驶员进店里买个配件,出来车斗里坐了几个人,笑嘻嘻地说师傅辛苦了捎一截子路。

每个周末我都看见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路口等车。他背着公文包,手里提一把镰刀。等累了,到我的门市部看看,我知道他不买农机配件,不怎么搭理他。他也不没话找话,趴在柜台上看看,柜台边有一个方凳,他是盯着那个方凳进来的。他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看他根本看不懂的农机配件,然后,把方凳搬到屋外,坐在门口等拖拉机。

配件门市部卖掉的前一个月,我在另一个朋友的酒桌上碰见了他,叫董自发,在县委工作,是我朋友的朋友。我还在酒桌上听到有关董自发的事。好多年前,董自发下乡支农时,把一块手表丢在海子湾水库边的一片草滩。那是刚工作时家里给他买的一块表。支农是县上组织干部下乡帮农民抢收麦子,董自发的手表就丢在麦地边的草滩上,他没敢告诉同伴,也没告诉村里人。支农回来后,他每个周天提一把镰刀,去海子湾水库边割草,找手表。第一年割到落雪没找到,第二年又在同一片草滩上割草。听说为了下去割草有理由,他还养了一头牛。又养了两只羊。

我知道了董自发的事以后,看见他来搭车就赶紧招呼,帮他早早搭上车。董自发走路说话都低着头,眼睛看着地,可能是找手表养成了习惯。那块表即使不被人拣走,也早锈掉了,董自发为啥还去找它。我不方便问。结识董自发后,我就老想着他丢掉的手表。一块表掉在草丛里,滴答滴答地走,旁边的虫子会以为来了一个新动物。表在草丛走了一圈又一圈,停了。表停时可能已经慢了两分钟。因为发条没劲了,就走得慢,最后慢慢停住。表可能停在深夜的一个钟点上。表不走了,时光在走。围着草丛中一块手表在走。时间有时候走在表指示的时间前面,有时候走在后面,有那么一个时刻,时间经过表停住的那个时间点,表在那一刻准确了。表走动的时候,从来没有准确过,一天走下来,总是慢一分多钟。在草丛停住后,一昼夜有两次,表准时地等来一个时间。准确无误的时间。这一刻之前之后,草丛中的表都是错的。时间越走越远,然后越走越近。漂泊的茫然的永无归宿的时间,在草丛中停住的一块表里,找到家。一块表停住的时刻,就是时间的家。所有时间离开那里,转一圈又回来。

董自发的这块表就这样在我心中走不掉了。以后再没见董自发挎个镰刀去割草找表,也许董自发发现我知道他的秘密后,从另外的路下乡了。也许一块表的意义逐渐变得轻微,他再不去找了。但我却一直在想那块表,我卖掉门市部离开沙县前,还骑摩托车去他丢表的那个叫海子湾的村庄,我不知道他的表丢在哪块地边的草滩。他也从没把确切位置告诉过别人。我问村民,许多年前有一个干部来村里帮助割麦子,有这回事吗?还有,一个干部的手表丢了,这事村里人知道吗?

没人知道。

我带着这块丢在草丛中的表离开沙县。从那时候起,有一块时间在我这里停住了。它像躺在房顶的“飞机配件门市部”招牌。像我做农机站统计时虚构的那些跑不到地上的拖拉机。像那个我一直没有去过,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野户地村、下槽子村。我带着这些离开沙县。离开的那年,我刚好30岁。

十六

现在该说说我的“飞机配件门市部”了。

农机配件门市部开业不久,有一天,我买了7张1.2米宽2米长的三合板,天黑后叫一辆小四轮帮我拉到门市部前,我上到房顶,驾驶员站在车斗上帮我往上递。全递上房后我让驾驶员回去休息,我从门市部拿出两罐油漆,一罐白的,一罐红的。我用白油漆给三合板刷了底色,然后用红油漆开始写字。一张三合板上写一个字。那个晚上月亮很亮,星星也又大又亮。房顶因为离天近一些,比地上更亮。

我从来没写过这么大的字,有点把握不准。我先用大排笔刷写了“部”,再写“市”,写“门”的时候已经很随手了,接着写“件”、“配”“机”,一个比一个写得好。写“飞”时我犹豫了一下,想写一个繁体的“飞”,笔画没想清楚,就写了简体的。

7个鲜红的大字“飞机配件门市部”赫然出现在房顶。我乘夜把从外面收购来的大零配件一个一个搬上房,压在三合板角上,每个三合板压4个大配件,稳固在房顶。沙县经常刮风,城东这一块风尤其猛。我担心三合板被风刮走。大铁配件压在大招牌边,都是给天上的飞行员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