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洞(第3/4页)

我们就这样过着自己不知道的日子,我父亲只清楚他有一个妻子,两三个儿女。当他赶车外出,或扛农具下地,他的妻子和儿女在另一种光阴里,过着没有他的生活。而我母亲,一转眼就找不到自己的儿子。她只懂得哭、喊、到远处找,从来不知道低下头,看看一棵蒿草下面的小小墙洞。

我从后院出来时已是一个中年人,没有谁认识我。有一年最北边的一个墙角被风刮倒,我从那个豁口进进出出。我没绕到前院去看父亲母亲。在后院里我收拾出半间没全塌的矮土房子,娶妻生子。我的儿子两岁时,从那个墙洞爬到前院,我在洞口等他回来。他去了一天、又一天。或许只是一会儿工夫,我眼睛闭住又睁开。他一头灰土钻回来时,我向他打问那边的事。儿子跟我一样只会比划,什么都说不清。我让他拿几样东西回来,是我早年背着父母藏下的东西。我趴在洞口给他指:看,那截木头下面,土块缝里。

他什么都找不到,甚至没遇见一个人,在他印象里,墙洞那边的院子永远空空的。我不敢让他时常过去,想等他稍长大一些,就把这个墙洞堵住。我担心他在那边突然长大,再回不来。

就这样过了好些年。有一年父亲不在了,我听见院墙那边母亲和弟妹的哭喊声。有一年弟弟结婚,又一年妹妹出嫁,我依旧像那时一样,趴在这个小洞口,望着那些移来移去的脚。有时谁的东西掉到地上,他弯腰捡拾,我看见一只手,半个头。

仍不断有鸡钻过来,在麦草堆上下一个蛋,然后出去,在那边“咯咯”地叫。有猫跑到这边捉老鼠。我越来越看不清前院的事,我的腰已经躬不下去,脸也无法贴在地上,耳朵也有点背。一次我隐约听母亲说,后院那个烟囱经常冒烟。

母亲就站在洞口一米处,我看见她的脚尖,我手中有根木棍就能触到她的脚。

“是一户新来的,好像是谁家的亲戚。”父亲说。

父亲的脚离得稍远一些,我看见他的腿朝两边撇开。

“他住我们家的房子也不说一声。”

“他可能住了很多年了。多少年前,我就听见后院经常有动静,以为是鬼,没敢告诉你。我父母全在那间房子老死的,死过人的房子常有响动。”

我隐隐听见母亲说,要打开后院的门进去看看。又说找不见钥匙了,或许有钥匙但锁孔早已锈死。

他们说话时,我多想从墙洞钻过去,站在他们面前,说出所有的事。

可是,当我走出后院的豁口,绕过院墙走到前院门口时,又径直地朝前走去。我不是从这个门出去的,对那扇半掩的木板门异常陌生。我似乎从未从外面进入过,就像在路上遇见牵牛走来的父亲,这个一次次在远路上找过我的父亲。我向他一步步地走近,心快跳出来。我想遇面的一瞬他会叫出我的名字,我会喊一声“父亲”。尽管我压根发不出一丝声音,可是,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们只是互望一眼,便相错而去。我们早已无法相识,我长得越来越不像他。

我只有从那个再不能钻过的墙洞回来,才是他的儿子。我才能找到家,找到锅头,扣在案板上的碗和饭。找到每个中午抱着睡着的那根木头,找到母亲少有的一丝微笑,和父亲的沉默寡言。

在另外的地方我没办法认识他们。即使我从院门进来,我的父母一样不会接受一个推开院门回来的儿子。我不是从院门走失的。他们回来的那个傍晚院门紧锁,而我不见了。

有一天我硬要从这个墙洞钻过去,我先塞进头,接着使劲往里塞肩膀和身子。我的头都快出去了,身子却卡在墙中,进退不能。

我的妻子回来,见我不在家,就出去找。找一趟回来我还不在,她又出去,在村里每户人家问。在每个路口喊我的名字,像早年母亲喊我一样。

一个下午,她找到前面的院子,问我母亲有没有看见她丈夫。我听她哭哑着嗓子说话,听见我母亲低声的回答。她一定从我妻子身上看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找我。

我妻子出去时,儿子一人留在院子。他哭喊一阵,趴在木头上睡着,醒来又接着哭喊。多少年前,我跟他一样在前院度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我不会喊。

天黑以后,我听见妻子回来的脚步声。那时,儿子已趴在地上睡着。她抱起他哭,哭腔在夜里拖得很长很长。我动不了头,也动不了身子。这期间一只黑母鸡每天走到洞口,第一次它的头都伸进来了,眼看碰到我的脸,赶紧缩回去,跑开几步。以后它每天来到洞口,偏着头看里面,看见我一样望着它的眼睛,它叫几声。有时它转过身,用爪子向洞口刨土。我不知道它的意图,我的头和脸都被土蒙住了,眼睛也快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