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洞(第2/4页)
怎么了?
怎么回事?
他们相互询问。
我认为是过了许多天的那段日子,也许仅仅是一个下午。我不会有那样漫长的童年,我突然在墙那边长大,再钻不过那个墙洞。我把头伸过去,头被卡住;腿伸过去,腿被卡住。天渐渐黑了,好像黑过几次又亮了。我听见他们在墙那边找我,一遍遍喊我的名字。我大张着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试着找别的门。这样的破宅院,一般墙上都有豁口,我沿墙根儿转了一圈又一圈,以前发现的几个小豁口都被谁封住了,墙也变得又高又陡。我不敢乱跑,扒在那个洞口旁朝外望。有时院子里静静的,他们或许出去找我了。有时听见脚步声,看见他们忙乱的脚,移过来移过去。
他们几乎找遍所有的地方,却从没有打开后院的门,进来找我。我想他们把房后的这个院子忘了,或许把后院门上的钥匙丢了。我在深夜故意制造一些响动,想引起他们注意。我使劲敲一个破铁桶,用砖头击打一截朽空的木头。响声惊动附近的狗,全跑过来,围着院墙狂吠。有一只狗,还跑进我们家前院,嘴对着这个墙洞咬。可是,没有一个人走过来。
许多天里我听见他们呼喊我的声音。母亲在每个路口喊我的乳名,她的嗓子叫哑了,拖着哭腔。父亲沿一条一条的路走向远处。我趴在墙洞那边,看见他的脚,一次次从这个院子起程。他有时赶车出去,我看见他去马棚下牵马。他的左脚鞋帮烂了,我看见那个破洞,朝外翻着毛,像一只眼睛。另一次,他骑马出去找我。马车的一个轮子在上一次外出时摔破了。我看见他给马备鞍,他躬身抱马鞍子时,我甚至看见他的半边脸。他左脚的鞋帮更加破烂了。我看不见他的上身,不知他的衣服和帽子,都旧成什么样子。我想喊一声,却说不出一点儿声音。
我从后院的破烂东西中,翻出一双旧布鞋,从墙洞塞出去。我先把鞋扔过墙洞,再用一根长木棍把它推到离洞口稍远一些。第二天,我看见父亲的脚上换了这双不算太破的旧鞋。我希望这双旧鞋能让他想起早先走过的路,记起早年后院里的生活,并因此打开那扇门,在他们荒弃多年的院子里找到我。可是没有。他又一次赶车出去时秋收已经结束。我听见母亲沙哑的声音对他说,就剩下北沙窝没找过了。你再走一趟吧,再找不见,怕就没有了,让狼吃了也会剩下骨头呀。
他们说话时,就站在离洞口一米远处,我在那边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脚,一动不动。
这期间我的另一个弟弟来到家中,像我早已见过的一个人。我独自在家的那些日子,他从扣上的院门,从院墙的豁口,从房顶、草垛,无数次地走进院子。我跟他说话,带他追风中的树叶。突然的,看见他消失。
只是那时,他没有经过母亲那道门。他从不知道的门缝溜进来,早早地和我成了兄弟。多少年后,他正正经经来到家中,我已在墙的另一面,再无法回来。
我企望他有一天钻过墙洞,和我一起在后院玩。我用了好多办法引诱他,我拿一根木棍伸过墙洞,拨那边的草叶,还在木棍头上拴一片红布,使劲摇。可是,他永远看不见这个墙洞。有几次他从洞口边走过去。他只要蹲下身,拨开那丛贴墙生长的艾蒿草,就能看见我。母亲在屋里做饭时,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很少被单独留在家里。母亲过一会儿出来喊一声,早些时候喊一个名字,后来喊两个名字。我的弟弟妹妹,跟我一样,从来不懂得答应。
我趴在洞口,看见弟弟的脚步,移过墙根儿走到柴垛旁,一歪身钻进柴垛缝。母亲看不见他,在院子里大喊,像她早年喊我时一样。过一阵子,母亲到院门口喊叫时,弟弟从柴垛下钻出来。我从来没发现柴垛下面有一个洞。我的弟弟,有朝一日像我一样突然消失,他再钻不回来。我不知道柴垛下的洞通向哪里。有一天他像我一样回不来,在柴垛的另一面孤单地长大。他绕不进这个院子,绕不过一垛柴。直到我的母亲烧完这垛柴,发现已经长大成家的儿子,多少年,在一垛柴后面。
在这个院子,我的妹妹在一棵不开花的苹果树后面,孤单地长到出嫁。她在那儿用细软的树枝搭好家,用许多个秋天的叶子缝制嫁衣。我母亲有一年走向那棵树,它老不开花,不结果。母亲想砍了它,栽一棵桃树。她拨开密密的树枝发现自己的女儿时,她已到出嫁年龄。我在洞口看见她们,一前一后往屋子里走。我看不见她们的上半身,母亲一定紧拉着她们的手。
你们咋不答应一声,咋不答应一声?我的嗓子都喊哑了。
母亲说这句话时,她们的脚步正移过墙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