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能带我回家吗?”(第4/6页)
“我们都变了这么多……”他说。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说“小淘气”。说这话时,他并没看着它,反而看着我。
“还剩多少?”他问。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我又待了一会儿,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睛。
那天晚上,经常照顾他那位护工不在。一个护士走进来,抱起沙发上的他,穿过门厅,将他放到了床上。我把“小淘气”带到外面,由着它在草地上撒欢。它找到一处感兴趣的地方,又像往常一样趴了下来。接着,它抬起鼻子,一副好似在研究星星的模样。
2001年8月,父亲95岁。母亲说想给他庆祝生日,我让西尔维娅把她接到疗养院。因为那天早些时候我得待在马萨诸塞州西部,所以打算届时自己从反方向直接过去。
她们到得比我早。西尔维娅对我说,她们刚进屋时,父亲似乎有些迷惑,显得疏离又淡漠。但母亲坐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摩挲他的脸颊,接着又把手放到他膝盖上时,他转向她,低喃着她的名字:“露丝,亲爱的……露丝,亲爱的。”然后,他抬起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手指。
露辛达、亚历杭德罗及其妻子,还有其他两位照顾父亲的人也在房间里。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那位曾经陪伴我父母,并帮助父亲整理他写作资料的助教也来了。还有一些不请自来的人,他们是父亲记忆恶化前的朋友,我并不认识他们。我没邀请他们,也永远不会想到要去邀请他们。而且,我认为要是只跟母亲、露辛达和其他熟识的人度过这一晚,父亲应该会更放松,脑子也能更清醒一些。
情况真是变得十分特殊。尽管他们或许曾跟父亲十分亲密,我却并不认识他们。我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被怠慢了,但我的确认为他们的出现是一种侵犯。
结果,那并非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他们虽围坐在父亲身边,言谈间却好似他并不存在,或听不到他们彼此之间的交谈。有一刻,一位坐在沙发右侧的女士突然提高声音,冲房间对面的我说:“乔纳森,真到了那一刻,我们都是可以信赖的。你父亲能陪你那么久,真是很幸运。失去他你肯定会很难过。葬礼后……”
她的这些话让我浑身一哆嗦。她坐的位置离父亲只有几英尺。那一刻之前,父亲一直盯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压根儿没注意众人的谈话;然而,那些话一出口,他突然抬头问了句:“有人在说葬礼?”问这话时,他没有冲着那位女士,而是冲着房间里的所有人。
听到他这么说,那位女士似乎非常吃惊,仿佛直到此刻,她才首次意识到她谈论的是个坐在自己面前的大活人。但那时,伤害已经造成。我站起身,走到沙发前,抚上父亲的肩膀,等他转过身后,我看着他的眼睛说:“爸爸,人们总会说些他们自己都不理解的蠢话。”之后不久,那些人便都离开了。而他们的离开,似乎压根儿没有引起父亲的关注。
母亲和其他几个人又待了一会儿,分别之际,母亲吻了吻父亲的额头,喃喃地念了声:“哈里,亲爱的……”开车送她回城里时,我无法确定,她是否因为有人提到葬礼而不安。那女人的声音那么大,我非常肯定,母亲一定听见了那些话。
后来,露辛达告诉我,让父亲不安的不仅仅是那些话,还有那些客人“直言不讳”的说话方式。要知道,他们在那儿时,父亲几乎也一直在那儿。这点我也注意到了。他们说话的模样,好似父亲已经退化成一块沉默的石头,既没有感情,也无法感知周遭的一切。
露辛达还说,他们偶尔也会用某种十分做作的腔调直接跟父亲说话,仿佛正在进行某种虚假的对话一般。很多人都会用这种方式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交谈。越过他们,而非直接对他们说话的情况也十分常见。少数医生也曾无视坐在我们面前、一脸困惑的父亲,直接对我说起他的精神状况,并使用诸如“感情缺失”“对刺激做出反应的能力下降”等描述。
“事实上,”有一次,露辛达对我说,“我更喜欢真实地对待一切。我不喜欢跟病人胡说八道,就像我不会对疗养院之外的人胡说八道一样。我尽可能多地跟你父亲谈话,但采用的交谈方式,跟与你、我的孩子和朋友们交谈时并无两样。我觉得,我要是强迫自己保持沉默,从不向他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那就是在侮辱他的尊严。更何况那么做也是十分无趣的。你父亲认识那么多有趣的人,而让他这样的人感到无趣,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