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能带我回家吗?”(第3/6页)

不过,悲伤的时刻仍在继续。有一次,当我告诉父亲因为必须去加利福尼亚和纽约,所以得离开两周时,他问我:“能带我一起去吗?”

“爸爸,这恐怕很难。”我答道。

“为什么?”他说,“你就不能试试吗?”

“得坐飞机。”我解释道,“不可能带上你的。”

“就不能试试吗?”

“不行,爸爸,我不能这么做。”

虽然如此直接的拒绝很不容易,但他已经把我逼到这份上,我决定,自己不应该再用模棱两可的答案敷衍他。正如“小淘气”那次令我进退两难的情况一样,这一次,我不想对父亲撒谎。

他在这件事上的坚持尽管让我很为难,但无疑也是一种提醒,表明他曾努力抗拒消极被动地任人摆布,或可悲地遵循别人的决定。要知道,待在疗养院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往往都有种被统一支配和囚禁的感觉。看起来,他的确非常笃定地要想办法逃离这座机构。为此,他还想出了各种奇思妙计。

比如,有一天晚上,沙发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突然倾身凑过来,跟我说了一个可行性极大的方案。

“只要需要,我就能出去。”——他冲通往阳台的那扇门点了点头——“我说,‘我儿子马上就要来接我了。’”接着,他便忙活起来,一副无人敢干涉的模样。根据我的理解,他之所以会想出这个点子,多半是认为我就在附近,很快便能将他带上车。

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亚历杭德罗。他对父亲的计划露出了赞赏的微笑。当我说父亲那稍纵即逝的战略思维至少让我吃了一惊时,亚历杭德罗说,数月前,他就已经决定——尽管处于那种情况(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按教科书上的推测和预期,应正式“划分”到能力受限状态下的情况),所以无论父亲说了什么,他都不再吃惊。亚历杭德罗说,不管父亲对自主还抱有什么样的渴望,但面对疗养院员工制造的麻烦(在我们看来,无论那些麻烦有多么令人沮丧),他都完全拒绝被压制。不管怎么说,这种反应都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是一种值得牢牢抓住、能证明其生命力顽强的东西。

偶尔,父亲的那种不安会突然爆发,以几乎算得上针锋相对的言语表现出来。

“你能现在就带我走吗?”5月的一天晚上,我们都待在阳台上时,他这样问道。

“现在不行。”我说。

“可以!就现在!”

他双颊通红,紧紧地攥紧拳头,以一种命令的神色瞪着我。他是父亲,我是儿子。这一次,他不是在请求我做什么,而是在向我下达命令。尽管这种情况让我很痛苦,但我还是很喜欢他表现出的这份魄力。

我们待在室内的那些晚上,我通常都会拉过一张椅子,正对沙发上的父亲而坐。但有时候,他会明白地表示想让我挨着他坐。

“哈里在这边。”有一次,我坐在椅子上时,他这么对我说道。等我起身挨着他坐到沙发上后,他拉起我的手腕,举到面前,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谁在举着你的手?”他问。

“是你啊,爸爸。”

“没有别人了?”

“没有别人了,只有你。”

他点点头,接着抬起左臂,揽着我的肩膀,把我拉近了些,仿佛想让自己相信,他在保护我一般。

“很久以前,他给你寄过一封信。”他说。

事实上,他最后一次写东西给我,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事了。而且,那也算不上一封信,不过是露辛达过去经常发给我的那种注释条而已。接着,他又说起“我要去纽约”的事。他会想起这件事,多半是因为我上次出行时,曾告诉过他自己很快会去趟纽约。

不过,他没问是否可以跟我一起去。

“真想跟你一起去,”他说,“但我知道,我不能去。”

片刻后,仿佛是为了解释他为何现在接受了事实,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在另一边……”

“小淘气”趴在房间另一头的一张咖啡桌和沙发下,爪子搁在地毯上,正冲某样让它兴奋不已的东西直哼哼。等到玩厌了,它便站起来,抖一抖身子。每次被某样东西耗光耐性后,它都会这么抖一抖身子,然后一路小跑,回到父亲身边坐好。

这一次,他没扔曲奇给它,而是捧着它的头,揉揉它的耳朵,轻轻碰触它鼻子上方那片肿胀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