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9/27页)

我想起,屠苏两任妻子都告诉我:他基本不做家务。无论是婚姻的和平阶段还是解体时期,屠苏都没怎么管过孩子。屠苏的时间更宝贵,应该用于更重要的事情。可以视之为清高,可他的清高需要别人的不清高来喂养。有时懒惰,也可以被包装在清高里。我一直认定屠苏柔情,从没想过,这种柔情可能由部分的绝情来喂养。

为了抵达自己所向往的幸福,屠苏大步流星,走得坚决,简直有些杀气腾腾。这样的屠苏,让我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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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真的奔向幸福了吗?

伪装成灰姑娘到来的小夜,约等于仙女。小夜说自己不菲的嫁妆,保障屠苏得以自由,包括经济自由。从此书生不必操劳,放心地阅读、冥想、研究学问,只做自己情愿的事。我感慨于小夜富不外露,今天的简朴和以往的风光落差巨大,小夜不抱怨。她再也没有上班,作为企业的法律顾问,偶尔被咨询和请教,剩下的时间,宅在家。小夜说离开职业女性的角色并不可惜,毕竟辉煌过了,为以前生活的城市留下几个著名工程,比如隧道、剧场之类。小夜并非政府决策人、承建公司老板或者总工程师,她不仅精通法律业务,还与省部委、与市政府疏通关系,这些工程才得以立项。

小夜不在北京置业,宁可放弃投资者的眼光和兴致,因为屠苏不喜欢。他们可能要回故乡,或者漫游世界。小夜提到自己经常周游世界,上次出国给屠苏买了十几万的瑞士表。她一贯纵容屠苏,屠苏想买辆售价十万以下的车,小夜转到紧邻的4S汽车店,甩手买下十多万的车,希望屠苏更有面子。

即使没有生存压力,小夜还是节俭,她宁可保留挣扎者身上潜在的印记和勒痕。我请她吃饭,她选在楼下网送外卖的盒饭小馆。谈及拣选影集,她的语气急促起来:“你相不相信,相不相信,光是洗照片就花了我两千块钱儿!”小夜微微站起,身体前倾,两只手臂撑住桌边,口气恼怒。小夜说到“钱儿”的次数那么多,这个铜质的字眼儿,密集贯穿整个谈话过程。回忆最初重逢,屠苏要求小夜来京陪伴自己,小夜犹豫,招致屠苏的不快反问:“你到底是要人,还是要钱?”小夜神色活泼:“我说,当然要钱儿了,人有什么用,钱儿才重要。”儿化音明显,小夜的发音是“钱儿”,有股市井的痛快。

与小夜七年的婚姻质量,别人不得而知。实际情况是,小夜没像当初许诺那样,给屠家生下孙子,也没有帮屠苏大展宏图,她宣称的富足在婚后呈现的更是负数。除了帮屠弟弟调动成功,小夜对屠苏一家毫无建树。似乎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屠苏活着的时候,小夜无法在北京自谋生路;屠苏离世之后,小夜无法返回家乡重振旗鼓。怎么看,她都像是寄居在屠苏身上的拖累。如果说,出身贫寒的屠苏希望借助婚姻,实现飞黄腾达的梦想;当他后来发现,小夜并非神通广大,屠苏是否再次涌现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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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诺中的前景,就像孕育中的胚胎不翼而飞。小夜当年说未婚先孕,后来不了了之。可小夜告诉我,婚后数年她才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艰难怀孕,是果核谩骂,使不堪骚扰的屠苏要求小夜流产了胎囊。每次,胎儿都是戏剧性地怀上,又戏剧性地消失。

明慧不希望屠苏再要孩子,可能是想保护本已受伤的女儿不要再失去想象中的父爱和利益。屠苏直接告诉过明慧,不会,因为“嫌小夜脏”。何出此言,是编造吗?究竟是愤怒的明慧编造了一句狠话来安慰自己的创伤,还是即将恩断情绝的屠苏顺嘴说出一句重话来取悦前妻以息事宁人?

屠苏曾有一次对果核说:“爸爸心里苦。爸爸错了,可爸爸回不了头。”是否,屠苏终于看穿小夜的品性?是否他已觉醒,尚未泯灭的良知,使他难以在一个所谓美妙其实丑陋的感情关系里支撑着自己去日复一日地耳鬓厮磨?是否他禁不起第二次失败,他丧失了再次激流搏击的勇气?多情又骄傲的屠苏,前路已断,他只能继续前往悬崖。

离婚时各有交待,屠苏对明慧的嘱咐是:“照顾好孩子,把她交给你放心。”明慧对屠苏的嘱咐是:“好好生活。”离婚后联络很少,屠家找她办理丧事,明慧才得知屠苏平常都住办公室,他只在周六回家一天,周日就回单位。屠苏离世前,是清明节的三天假期,监控录像显示屠苏只身一人,住办公室,活动半径仅限于周边百米。屠苏孤独,他给自己过了一个清明节。明慧疼惜这个自己往日珍重的男人,伤感地说:“当初答应我‘好好生活’,他没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