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偶猫(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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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名为蓄奴蚁的蚂蚁,有着它们的放牧业:养蚜虫。蓄奴蚁敲打蚜虫的背以使它分泌蜜露;换言之,蚜虫的甜蜜来自于对敲打的忍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顺从,以及顺从导致的持续压迫。

男人的拳脚或棍棒之下的女性,不是一个与他平等的人,而只是他指端的宠物、胯下的玩物。暴力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建立的独裁与苛政。互动中,关系才能得以建立或瓦解……然而,对暴力与权威的恐惧、屈服乃至膜拜,是人类的本性。奴性和贱性,沉淀在即使是圣徒的品德底层,这是人性必然的重力。平等之所以难以实现,不仅归咎于外部的社会制度,也是因为我们内心的量尺。耐受型人格,是存在于每个人身上的阴影,也可以说是一种集体性的麻木。

受虐者的麻木,他如影随形的适应性,也可以被统治者歌颂为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女性最初被打沉浸在痛楚和屈辱中,假设施虐受虐的固定模式一旦形成,偶尔不打,受虐者释然,反而分泌出一种近于幸福的快感。政治权力也是如此运作,暴政下的人民有时坚信自己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在习惯性的颤抖和噤言之后,是麻木后近似由衷的歌颂。对她们施暴的国王拥有绝对的豁免权,可以不被追究责任,因为施暴者控制了受害者的经济、人身和头脑里的自由……绝对胁迫,有助受害者产生绝对的依恋。正因他对她们使用的暴力以及间或的关怀,他反而成为英雄——围绕他的圣像,奴隶唱起颂歌。

暴君让臣民生活在残羹般的岁月里。在他的辖域之内,谁也无心再去窃取权杖下被击打得已然变形的真理,也忘记了自由存在的意义。不曾预知自己命运的奴隶,如抒情诗歌的结构分行,她们的骨骼也将在未来折成数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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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艺术圣殿卢浮宫里,两尊著名雕塑被视为镇殿之宝:一尊是维纳斯,另一尊胜利女神。两者呈现的女性肢体,恰恰都是:半裸且残缺。

维纳斯古典、优雅、高贵,她端庄圣洁的面庞,富有音乐韵律的旋转体态,体现出感官的诗意和内心的美德。胜利女神,英武、雄健、自信,巨大的翅膀迎风展开,给人以饱满的力量感和强烈的动感。两尊雕塑之所以美得令人震撼,因为它们的残缺如完美凹陷的容器,用来盛纳人类无限的想象。

不过,从男性沙文主义角度,维纳斯和胜利女神正好能够用来满足另外的解读。有些男性坚持认为需要对女性进行必要的修剪,使其更加完美。折断她的胳膊,即使她残疾到无能自理,无妨,至少,她就会变成神秘的维纳斯。如果她强健,她无畏,一次次独自,在被击碎的浪涛前面赢得胜利……哦,既然她已拥有自由到飞的双翼,那么,她应该匹配断头的命运。

对施暴者来说,这是残酷而至美的艺术。对于精神上缺乏独立意识与自由精神的人们,无论说的是家暴下的柔弱女性,还是强权下的蒙昧人民,都难以从这样的严苛法则里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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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毕加索一生的女人,多数无法“善终”。弗朗索瓦斯·吉洛特,唯一主动离开毕加索的女性,绝地重生,是个特例。

弗朗索瓦斯·吉洛特是索邦大学哲学系毕业的才女,热爱文艺与绘画,这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与六十多岁的毕加索相遇。她说之所以爱上毕加索,“因为这是一场我不想躲过的灾难”。经历了“烟花般绚烂”“棒极了”的彼此渴望的生活之后,吉洛特厌倦了“和一座历史纪念碑一起生活”,她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强悍的怪物”,否则,她感觉自己必被“吞灭”。

毕加索曾说:“在我的心中,谁也不会占据真正重要的地位,对我来说,女人就像飘浮在阳光里的尘粒,只需挥动一下扫帚,它们就得飞出门外。”吉洛特的离开令毕加索暴跳如雷,“没有人会离开像我这样的男人”,他断言吉洛特的生命即将枯萎。

吉洛特竭力避免这个结果。她与人合作出版的传记,前卫且成功,披露的内容令毕加索震怒。他要求查禁此书,最后败诉。吉洛特并未成为毕加索的囚徒,她不是艺术家的附属物,而是艺术家本身。她的作品被博物馆收藏,被授予法国最高的艺术奖项,她最后与二十世纪的另一位天才、小儿麻痹症疫苗的研究先驱、一个美国科学家相伴二十五年,婚姻美满。

吉洛特灵巧地逃离了宠物与弃妇的命运,逃离了猎物与牺牲者的命运……像昏暗中视力更为敏感的猫科动物,她没有迷失方向,她终身追逐属于自己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