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团圆》到《性政治》(第3/3页)
即便是一滴水,也能折射出整个大海,何况是张爱玲这样的一滴水。遗憾的是,大多数读者津津乐道的还是八卦,却对书中所给我们展现的更丰富的世界完全不感兴趣。我有时候会想,很多人说张爱玲格局小,却不知道自己是一叶障目误读了她。一个好的作家,她不仅仅是属于她自己的,她也应该属于她的那个时代,甚至更久远。张爱玲没有生活在女性自我意识崛起的时代,不可能在她的小说中自觉地运用心理学、社会学对自己以及那个时代做更进一步、更系统的剖析。但是她的诚实和勇气,让她客观上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最好的性政治故事范本。卡伦·霍尼(Karen Horney)曾说过,人要朝前走,最难的是克服自我欺骗。文人擅长虚饰和做作,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要欺骗世人,而是要糊弄自己,但是张爱玲拒绝这样做。朱天心说张爱玲的《小团圆》简直是把自己打进了猪圈里,其实一个作家,如果她考虑更多的面子、地位、社会心态等问题,以这样的得失心为前提,是写不出什么成不了气候的。作为作家的张爱玲,是一个可以不顾一切去追求的狠角色,看看《小团圆》里的那些女人们的命运,那不叫把自己打到猪圈里,那本来就是猪圈而已。
有张迷看过《小团圆》后伤心,本来为她抱不平,真没想到她竟是这样自己作践自己,他们认为这本书是写给胡兰成的情书,若是在胡兰成在世的时候出版,那姿态岂不是更加要低到十八层地狱下面去了?其实对于《小团圆》中的胡兰成这个人物,我们可以用更客观的方式去理解他,他属于卡伦·霍尼所说的“自我陶醉型”人格的人,这种人一生都在致力于维持他们在童年时代接受的那种优越感。他们追求的是“通过自我羡慕和行使魅力”来控制生活。他们“笃信(他们的)伟大和无与伦比”,他们利用人,并且“似乎不在乎违约、不忠、欠债和欺骗”。但是他们不是“阴谋策划者”,相反,他们感到他们的需求“如此需要,他们有权享受一切特权”。他们期待得到别人对他们无条件的爱,无论他们如何践踏别人的权利。这样的人在自己的那套逻辑上往往是自证无敌的,因为他们把自己高高架在云端里,高射炮也休想把他们打下来。想那胡兰成,把这个女子描写得也是好的,那个女子也是好的,这么多好女子都这样爱自己,其实无非是要证明自己更好而已,毕竟找块金砖垫脚总是比土砖垫脚要更威风的。而张爱玲却是用三个字来对那所谓的“亦是好的”进行了消解和回应,那就是“好个屁”。都不过是尘埃而已,我亦没有你说的那么好,你也不用说我好来抬高你自己。张爱玲这哪里是把自己打到尘埃里,分明是拽着胡兰成一起下猪圈。不是没有爱,只不过他以为她一直把他当做神来拜,她只是把他当成人来爱罢了,如果曾经拜拜他,也和这世间男女之爱没什么区别,有真情,也有权衡和妥协,这里面性政治的成分,既现实又不美好,没有人喜欢看,她有本事讲,很多人没承受力去看。所以看完《小团圆》,我知道她是放下了,年轻时候说低到尘埃里,心里还有端着放不下的东西,现在是真的低到了这种地步,没什么放不下了。她明白自己在读者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偶像,她用遗作亲手将它砸掉。而那一位倒是一辈子都活在自己造神的意象里,高高把自己架在云端上,好歹在晚年找了些年轻的女孩子来崇拜他,这自造的神像,自己拜了一辈子。想想看当初其实可能连小康亦看透他,都没有真正把他当神来拜过,或者拜过,最终也是破灭了。可笑,可怜,亦是可悲的。
当人来爱,就当人来原谅。幻灭了,也总懂得了点什么。所以才有了最后那个梦,醒来后甚至是乐好久,因为其实都放下了。看到这本书的最后,我心里是很欣慰的,仿佛在这人生的囹圄中,听到一个熟悉的老友越狱不知所踪的消息,我为她最终得到的解脱和自由而高兴。至于书中种种令人不愉快的东西,那是事实,谁愿意面对也好,指责也罢,都只能随读者们去,懂得的人,自会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