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团圆》到《性政治》(第2/3页)

张爱玲是何等聪慧的人物,她后来其实是看明白了这性政治中种种的技巧和微妙的把戏。但是这微妙是让人百口莫辩的东西,明白了也是无计可施。所以在男主角很多滔滔不绝的时刻,女主角也只能选择不做回应。张爱玲说她“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发泄出气”而是要描写“爱情里的百转千回”。我理解的这个“百转千回”,指的是两性之间自然单纯的灵肉爱欲,同时又夹杂着社会性的“性政治”因素,两者错综复杂地结合在一起的成年男女之间的两性关系。可惜很多人,甚至那些热爱张爱玲的人都不相信她的这句话,也无法理解这是她作为一个好作家在写作上的自觉,可以让她跳出自己的小我世界看待过去的恋情,她毫不留情地分析自己,分析别人,并不是由于对某个人的耿耿于怀。她的读者也不相信写作本身可以带给写作者的解脱和力量大于爱情的力量,大家都看低了她。我想这个世界上最郁闷的事情,也许就是全世界都认定了你是某个男人的弃妇,哀怨终身。我看如果张爱玲真的有咽不下的一口气,倒不是跟胡兰成,而是跟这满世界对她的误读,一厢情愿地一口咬定她的痴情,除非她能再找个男人给大家秀幸福才能摆脱这种误读。因为在很多人眼里,只有再祭出一段幸福婚姻,才能摆脱大家对一个弃妇的同情,只有用“男人”才能证明你已经平静并解脱,可她偏偏又没有这样的证据,于是成了你写了是泄愤,不写是耿耿于怀,骂了是因爱生恨,不骂是无法忘情。当那些所谓懂你的人特别认准了要这么往死里怜悯你同情你的时候,这种事,基本上也真是没有办法,辩无可辩。

除了男女之间的博弈,《小团圆》中对女性群体之间互相鄙视和倾轧的入木三分的描写,也是这本书会导致读者不愉快的原因之一。这种女性之间的敌意也同样是微妙的,也是很多女人熟悉的。我一边读一边想到我的女朋友们,深深体会到自己能够生活在这个时代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我们是看《欲望都市》《老友记》走过来的一代女性。虽然现在的社会舆论,各种文艺作品中那种“微妙的蔑视”还在反复被宣扬,但是社会毕竟在进步,价值观越来越多元化,很多文艺作品、社会舆论对女性形象都进行了正面的肯定,对女性友谊大加鼓励,这种宣传的力量也同样是强大的,它使得更多女性开始相信女性友谊,意识到女人之间的友谊对自己的重要性。而女人在经济上和社会地位上的提升,也使得女性结盟和互相帮助成为一种可能。我的女朋友们,她们的存在常常给我力量,大家互相帮助,鼓励,做伴,扶持。但是在张爱玲生活的那个时代,女人之间的关系,像《性政治》里描述的那样,自我厌弃和互相厌弃是一种常态。即便是张爱玲,对自己的母亲和姑姑也是如此,张爱玲为那个时代的女性画了一幅群像,这些性格各异,出身、命运大不同的女性之间的空气里,总是隐隐地弥漫着互相厌弃的敌意,所有未婚的女性都是敌人,所有已婚女性是另外一种敌人。母亲和姑姑本来都是和自己一样追求独立的女性,按理应该是彼此珍惜,但是她们之间却有着微妙的对立。许子东说,大家都知道男作家笔下的弑父情结,可中国还没有哪个女作家可以这样描写母女关系,他明白张爱玲为什么会那样对待她的母亲,却对她的父亲如此宽容。许子东老师有所不知,人心中怨恨的对象,往往并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威人士,而是和自己相近的同类,即便张爱玲的父亲对她再不好,在一个父权社会的大家族里长大,父亲的地位和权威也是被社会封册过的,张爱玲也不能免俗,虽然她叛逆出逃,但骨子里也还是将父亲当做心中的权威。但母亲则不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是“平等”的,母女俩也很相像,所以她对母亲的怨恨要远远大于父亲。其实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母女关系和父子关系是一样千姿百态的,这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关系的形成,都有其复杂的因素在里面。这种母女关系其实一直存在,但正如许子东所说,只有张爱玲把它写出来了,这更简单了,因为女作家通常不希望把这些隐私暴露于公众面前,她们是作家,但也是女人,有身为女人都有的思想包袱,这样的母女关系写出来,恐怕会担上“冷漠刻薄,心胸狭隘”的恶名,她们还要嫁人的,这样实在不符合女性温婉、善良、宽容、隐忍的形象的。所以说张爱玲作为作家的纯粹和勇气,可以说是没有几个人可以与她相比的,但是她也不是毫无顾虑,因此才将这本书留在她身后,让它自己去决定它的命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