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了痛苦的毒(第17/20页)
北京人还能不能说,北京是“我的北京”?上海人还能不能说,上海是“我的上海”?中国人还能不能说,中国是“我的中国”?我不敢说这样的话,就算回到那北方不发达的城市,发现到处的大树都被砍光,每一任领导上来,路都会被挖了埋、埋了挖,虽然这只是我勉强认作是故乡的城市,也还是让我痛心。当然了,这里从来不是他们的故乡,这些异乡客掌管着我们的故乡,我常常想,如果这是他们自己的故乡,他们也会这样做吗?走在我自己的故乡,我必须要面对现实:我的故乡不属于我。和很多人一样,我们没资格,也没权力拥有我们的故乡。
在电影的最后,年轻人回到台北的公寓里,他用七天的时间寻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在那一刻,我有一点儿羡慕他。
关于我父亲的一切
因为好几个朋友推荐,所以在看《大鱼》之前对这部电影期望非常高。然而不幸的是,当一个个本应该属于梦幻中的人物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电影中时,作为一个熟悉好莱坞套路的观众,我早已猜到了电影的结局。对于观众和导演来讲,这都是一件糟糕的事,我已完全出戏,时不时地想起《阿甘正传》,在炎热的夏夜,把空调一会开一会关。伊万·麦克格雷格真的老了啊,我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六十年代人那种特有的梦幻的表情。心里总琢磨着他的那种下巴,英语里好像有一个专门的单词管这种下巴叫fossette chin,不知道自己记没记错。据说这是尤物的标志,不分男女,中国的演员,我只记得林青霞有一个。倒是那个老演员,时时地让我想起远在故乡的我的父亲。他此时应该已经上床,正在酣睡之中了吧,抑或是在和我的母亲闲聊着天,一脸的神采飞扬,把他那讲了几十年的豪情壮志再讲一遍,纯真如一个孩童一样。
看到电影中的麦克格雷格在父亲的病榻前追问“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我好像从来只看到冰山的一角”,我想起自己也曾是这样,带着对这个创造了我的男人的复杂的感情看着自己的父亲,想问他这个问题,只不过我从来没有真正问出过口。在我模糊的记忆中,父亲是最亲近的陌生人。在他得了脑出血半身不遂之前,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是遥远而不真实的。和《大鱼》中的父亲一样,我的父亲也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是我童年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一个小女孩心中,是和电影里一样梦幻和神奇的存在。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可以真正明白父亲对儿子说的那句话:“我从来没有骗你,你看到的我,就是真实的我。”做儿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就是真实的他,虽然他为我构筑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我并不是真的公主,这世界并不是真的靠善良就可以获得幸福,有才能的人并不总是会最后取得成功,但他是真的相信自己的那些故事,他确实没有撒谎。
是什么时候,父亲无法再把他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塞到我的脑子里来了呢?是什么时候,我开始觉得用父亲教给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太幼稚、太虚幻?是什么时候,我开始为父亲满脑子的理想主义而感到尴尬?是什么时候,我开始觉得我可以更正确、更冷静地去解决问题,像一个成人一样,而我的父亲却更像一个活在他自己虚构世界里的孩子?我并不知道这些变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也许它不是在某一天来到,它是一点点地潜入到我的心里,冰冷的世界用其冰冷慢慢将我们包围,赶走了我们心中的童话。
那些爱自己的孩子的父亲大概都会试图在孩子的脑子里营造自己的某种形象,这是他们借以获得重生的一种希望。看完《大鱼》,我对人之所以需要生孩子这件事重新有了一个理解。从前我总觉得它只是一种社会责任,而今我明白它是人们寻求永恒,在这个世界留下印记的一种方式。然而孩子是会长大的,这是一个残酷的现实,他们会对你做出判断,对你的行为和思想嗤之以鼻。他们身上带着你种下的深深的烙印反过来怀疑你甚至伤害你。他们不知道自己正成为和你一样的人,而你自己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儿子终于在父亲的病榻前,用父亲的方式完成了父亲的故事。儿子从来不缺少讲故事的天分,那些深深植入他内心的关于童年的记忆,像雨露一样曾经滋养过他成长的记忆,如今都回到他的身体里来。
无论我们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我们都是他们的子女。在某一个夏日的午后,我看到我的父亲拿着我第一次在刊物上发表的文字反复地看个不停。我并不为那豆腐块儿大的文章而欣喜,可是那一刻,我知道我身体里流淌的一些东西,是他给我的,不能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