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北京大学(第10/14页)

 

一日,余语克文,君犹记及前在刘君家否,唤君倒一盆洗脸水,君即愤而辞去。今在余处,乃任一厨夫,君忍为之,何耶。克文曰,我来先生家,不旬日,先生全家南归,独留我一人守宅。先生视我如一家子弟,勿稍疑虑。我离家即遇先生,如仍在家中侍奉长老。先生又把每月用款交我掌管支配,先生更不问,我心更感。只有待师母他日回来,我可向之报账。若能有剩余,无亏欠,我心始释。我侍先生,一如在家侍老祖父,惟盼先生不再见外。

 

一日,余又告克文,余之清华兼课时间改在上午,明晨须一早出门,去趁清华校车,倘或晏起,君勿忘来唤醒。余在梦中闻床前呼声,披衣急起,出视院中,明月正在中天。余告克文,如此月光正乃午夜耳,何遽来叫。克文曰,我亦梦中骤醒,见满窗光亮,乃不虑有此误。余乃留与作竟夕谈。

 

某日,有一人自四川来。其人善相,家世相传已三代矣。其来特为梁漱溟相,即住漱溟家。漱溟特邀十力锡予同余俱至其家,请相士一一为余三人相。又一日,其人特来南池子锡予家余室中,十力亦在,彼又为余三人相,所言皆能微中。谓十力乃麋鹿之姿,当常在山林间。并言漱溟步履轻,下梢恐无好收场。言余精气神三者皆足,行坐一态,此下当能先后如一。适克文自外端茶入,余告相士,可为此君一相否。相士乃曰,此君有官相。乃摸其后脑骨有顷,曰,为日不远,官运来逼,弗可避。锡予十力皆出手挽克文臂曰,汝闻之,即日作官人去,可庆可贺。克文默不言,即避去,不再来。

 

不久,余家人重来北平,迁一新居。克文亦再得其表兄之招,余力劝之行,克文乃辞余家而去。计其前后在余家亦十月左右矣。克文去至张家口,任警务,然终不安于职。未一载,即返北平,又重来余家。余惊问何速归,今任何职。克文告余,任局长非所愿,今改闲职,只在城区巡视各家庭,使人不以长官视我,我乃心安。余大喜曰,君今任此职,又可为余帮一大忙。余渴欲觅一清闲大院,君巡视所至,幸为留意。一日,克文来告,在北大附近觅得一大宅,前三院宅主所住,后三院现空置,房屋宽敞。从马大人胡同后门进出,可与前三院隔绝。我商之宅主,宅主问租者何人,我略道先生概况,宅主已同意,可往一看。余遂偕克文同去,看后大喜,不日迁往。宅主乃北通州人,在北平任大律师职,惜已忘其姓名。彼不喜交游,乃见余一如故交。然彼仅来余宅一次,余亦仅答访一次。前后宅中间一门常关闭,不再相往来。马大人胡同此宅遂为余在北平最后居住最感安适之一宅。

 

及七七抗战,余一人离家南下,乃将空置之两院房屋出租,即以房租补家用。克文更常来,时时督教余子女读书。又时出钱济余家用。余妻告以家用已足,可勿虑。越两年,余家亦离北平南下。克文恋恋不舍,屡告余妻,他年钱先生自后方归来,无论在南在北,我当追随终身。余妻归后,亦常与通讯。直至余又只身赴广州,与克文音讯遂绝。迄今距与克文别,前后又逾四十年。回忆往事,如在目前。

 

余年八十七,赴香港,晤伟长侄。告余,克文已告退在家,每年必赴伟长家一次。及克文老,乃改命其子亦年去伟长家。伟长劳改逾二十年之久,然克文父子照例年必一往。顷想克文当仍健在,诚亦使余难忘也。

 

十三

 

余在北大凡七年,又曾屡次出游,及今犹能追忆者,一为与吴其昌世昌兄弟同游八达岭万里长城。先一夕,余移宿其兄弟家,与其昌作竟夕谈。翌晨,黎明前,即坐人力车赴火车站。路上忽悟宋人词杨柳岸晓风残月一语。千年前人一词句,可使千年后人诵之如在目前,此岂随手拈来。而近人乃以死文学目之,真可大笑。火车上又不断追忆詹天佑。国人非无科学天才,徒以百年来社会动乱,无可表现。国人乃以追咎四千年文化传统,亦良可怪也。登万里长城上,尤不胜其古今之悼念。

 

又一次,缪凤林赞虞从南京来,宿余家。一日,同游卢沟桥。桥北距平汉路线不远,然火车中旅客窗外遥望,终不得此桥之景色与情味之深处。元明以来赴京师,最后一站即在此。翌晨即入都门矣。卢沟晓月一语,在八百年来,全国士人得入都门者之心中所泛起之想像与回念,又岂言语所能表达乎。而余与赞虞之来,国事方亟,两人坐桥上石狮两旁,纵谈史事,历时不倦。若使吾两人亦在科举时代,在此得同赏卢沟之晓月,其所感触,又岂得与今日城市扰攘中人语之。

 

又一次,则余与锡予十力文通四人同宿西郊清华大学一农场中。此处以多白杨名,全园数百株。余等四人夜坐其大厅上,厅内无灯光,厅外即白杨,叶声萧萧,凄凉动人。决非日间来游可尝此情味。余等坐至深夜始散,竟不忆此夕何语。实则一涉交谈,即破此夜之情味矣。至今追忆,诚不失为生平难得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