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甘露对话(第8/15页)

王:我写冒了的意思就是,好多话本来说完了又冒出来一小尾巴,明明到头了还有,拉线屎,怎么都拉不尽,怎么都连着,该打住了,还有一串串话手拉手往外滋。这个其实让我有极大的愉悦,这个愉悦就是终于无节制一把。

孙:写高兴了。

王:写高兴了。真要把话说尽了挺难的。不是回回都能赶上,过去我挺装的,好耍那意犹未尽、话里有话的范儿,推崇节制——这他妈是谁装我脑袋里的!其实日后,完全可以多场景再拍一次。我是准备,将来没得玩的时候,重拍一次。从容点。毕竟这个戏太自我了,别人的处理上,有一定障碍。

孙:其实本来那个徐静蕾也说你来导也很好,其实你来演也挺好。

王:我不行,我这人脑子想的和嘴说出来的不一样。当着一堆不熟的人,一帮现场人员面前,我会觉得我跟他们说不着,我说得着吗,我?那咱就别费工夫聊这事了。(孙笑)

其实我是个窝里横儿。出门就紧张,人多就肝颤,特别是我怕群众。我见群众有巨大精神压力。为什么我不爱去各种社交场所?到门口我进不去,人一多就把我吓着了,惊着了。我觉得群众挺操蛋的,你站在他们对面,他们就千方百计逼你逗他们高兴,特别齐心想看你当场变成猴儿。我去过一次什么狗屁大学年轻不自重的时候,刚上台我他妈的就觉得特别糟心,就觉得自己正一脸媚笑,想控也控制不住,我害怕呀!怕底下有人不喜欢我呀。所以什么不得体的话只要有效果就喷,感觉在那儿演了一晚上流氓。中间有一胖大女生愤然起身走了,我顿时就觉得心里掉了摄氏五度,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这人的事,偷了人东西什么的,一边嘴里继续胡说,一边想跳下台追上去,叫住她:哎,同学,我怎么得罪你了?那胖姑娘后背我现在还有画面,衣服颜色不是橘黄就是淡红,肩膀上吊着一带儿倍儿长的沉重书包。

所以,我最流畅最自信的时候,实际上就我一个人儿的时候。天生写东西的胚子。过去,有一阵,1991年以前,我觉得写作我是拿来当饭碗的。拿那个提升社会等级,中国这么残酷的社会,你敢往下掉,你就不是人了,大家能踩死你。我必须往上,蹲到一个至少不挨欺负的位置。我不是说我上去要干吗,我信这句话:贫穷既罪恶。也不能最后他妈的被日常中的那种可怕摧残了,自信全磨灭了。那后来,我感觉挣钱和写作这俩事缠在一块了,也挺拧巴的。很长时间我完全忘了写作其实是我一爱好。就觉得是一饭碗。你想我这么想这事,天天写作就等于天天闷家里做饭,我能觉得有意思吗?用《绿帽子》里的台词:我他妈能舒服吗?所以1991年以后我决定不写了,出去玩几年,我一点也不遗憾。我还记得在上海写了一傻逼告别宣言之类的东西发在《新民晚报》上,好像还是钟红明帮新民约的稿。

我现在等于是,把这俩事分开了。写东西就是纯粹爱好,挣钱就是电影了。这回一发杂志,好像又不像了。好像又有点见钱眼开了。心里一股很熟悉的过去那种追名逐利的干劲又涌了上来。我他妈就不能该着我的钱不拿!这是我一大弱点。跟,就是不能让人把我当傻逼!并列为两大过不去。

电影最终是导演的。钱制片人挣,名儿导演出,编剧夹在中间,本来就不是最大受益者,我干吗要负责?我使一半力已经很对得起大家了。我觉得不为钱写作确实非常愉快,真的!我这几年不是还写了俩长篇嘛,当然我不准备发了。不发的原因是我觉得写得不好。写写就发现,其实还是在千方百计偷偷满足公众要求,比如话到包袱口了,必须抖一下,不抖显不出我机灵。靠。我真不是无时无刻都准备谄媚各种恶势力。我怎么这操性啊?我估计啊,什么时候我目中完全无人了,我就算成了。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一辈子不老实,一辈子说瞎话,老了一定要敞开一把。

孙:我正相反,公众没要求,反正你扯什么咱们也不怎么明白。就有年轻的朋友拿亨利·米肖的话来安慰我,说是一个人要是有两千个以上的读者就该去自杀。人总有办法宽慰自己和别人。(王大笑)

王:过去,还不说社会要求你一作家要有责任感,你自己也觉得说出去的话最好别太乌七八糟,做不到正确,就尽量圆滑。最近我越想过去这些也不知谁灌进我耳朵里,就当行为准则约束自己的东西——越觉得可气。我怎么可能每句话都正确?我是谁呀?凭什么我就得正确?而且什么是正确啊?哪儿刻着呢?我对你负责,我怎么可能对你负责?没可能!我都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