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甘露对话(第7/15页)

孙:俩人说话确实是件怪诞的事儿,就像咱俩现在这么着……

王:当然,在写这个剧本的过程中,我也有一种无力感。经常问自己有必要非弄这东西吗?(笑)但是又觉得你作为演员也好,导演也好,你不能一年一年不拍戏呀。你总得拍,好赖你也得拍,当热身了你也得拍,手不能生了。

说是不为别人,就这些对话一聊到底,还是感觉有压力,来自大众的压力。说实在的,你就说两亿四的票房,八十块钱一张票,三百万观众,到哪儿你也不算全体观众呀,怎么都不算。甭拿观众说事,谁不是观众啊?现在没有谁在为大多数人在拍戏,也不可能,永远——只能是少数人为少数人。所以也别一听不为您拍戏就炸,觉得您花几十块钱就是上帝了。

孙:永远在说为大多数人。

王:戏里两个角色一个女演员一个男导演,我当然也有目的。媒体不是经常爱搞那种暧昧猜测吗?演员、导演这两者关系先天给人感觉暧昧。得,那我就利用你这点下流吧,当然我这想法也不高尚。我不正派,我投机心理,我承认。

一男一女大夜里聊天,聊什么哪?很多人都奔那儿想去了——奔他妈生理需要那儿想了。但是,正常一个组,导演演员夜里不睡一般还是想工作。真正使人感到需要聊聊的还是怎么把自己想要的表达出来。当你努力半天,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你表达的完全不是自己。这种表达的错乱,不全是外在原因的问题,是表达有先天的局限,语言它本身是一个不能完全表达人思想的工具。所以,陈村说过,最好的小说是脑子里想的那个。你就得面临一个表达减分的过程。其实拍电影,就是一个不断减分的过程,从最初的想法开始。

孙:老话说,最好是好的敌人,求极致结果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做不了。

王:这个问题,其实是大家经常聊的,甚至拉下脸来互相大骂的。最狠的评价就是:您没有自己。那我觉得在这个戏里,这两个人是既信任又不信任、既合作又怀疑的关系。其实演员和导演,包括制片人,包括组里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是这样。咱们现在合作,我们互相不可能绝对信任,甚至有时候我会迁怒于你。认为你没有给我表达出来。

很多导演片子拍砸了,赖演员,你没演好。演员拍砸了认为编剧不靠谱,导演不靠谱。好像自己的问题都是别人造成的。其实,都顺,都随你,你表达出来的也未必是你真想表达的。

孙:就像卡夫卡说的,我写的不是我想的,我想的不是我应该想的,直至我的内心深处。呵呵。

王:在这个问题上,我绝对认为,没有谁有能力把自己表达准确,还能完好无损地传达出去,使对方一点不误会。我自己就有这个感受。冲上来强烈夸你的全是前门楼子。你说这叫误解,最大的误解往往来自于拥鳖、饭厮。

孙:有人,只要是赞扬,误解也行。是不是有这么着的?

王:再恶毒的谩骂,你说他面目可憎吧,也有好的地方,决不让你产生丝毫误会,表达绝对清楚,就是骂你了。要说什么时候人表达无障碍,就是骂人的时候。你记不记得《绿帽子》里,那几个演员,只要一开口怒骂,立刻无比真实,所有表演都顺了。

我觉得,绝对无障碍的自由表达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否则的话,在言论自由的国家,它就不会这么多焦虑了。你表达不出来就是你的问题。不管商业,那些全是因素之一。完全自由是不可能的。就这意思。所以,什么事光聊,到最后不可能有结果。

我这剧本,老实说,就对话而言,这个密度差不多两万五千字就够了。情景喜剧的话,聊为主,差不多一万二到一万五千字,四十五分钟就到了。电影的话,一个半小时,两万五足够了,你中间总得留点缝吧。所以,原来我剧本都写到两万就打住了,这个写冒了,写到后来,聊聊扯出别的了。

我其实是跟自个儿乱聊,全聊到我自个儿心里头去了,跟别人没关系。我是自说自话,聊得倍儿他妈高兴,我自己特别高兴,就是自己说话说痛快了。所以,这个剧本大致就这样的。(大笑)

孙:这个剧本,我看了,其实是拍了三分之二吧。不到三分之二。

王:从量来说,是二分之一。

孙:其实这里头,我看的就是说,我觉得可以作为一个小说来读,一个对话体的小说来读。而且这里头还有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是在你的叙述中。就是你在说这两个人描绘这件事的时候,有很多。